第19頁 文 / 潔塵
裴朗歎著氣接下去:「如同廢人,是嗎?其實我自己又何嘗不知?可是我坐守揚州城內,外邊之事絲毫不知更加不安。若次義舉失敗,徐將軍有美名傳世,駱賓王有檄文流芳,可我裴朗又算得什麼?誰能記得我這顆小小的卒子?」
木挽香聽他說的悲切,伸出玉指與他的左手緊握:「公子之志,挽香十分敬佩,若公子當真決定要去,挽香會為公子送行。」
裴朗驚喜交加,反握住她的手,急問:「真的?你果真認為我也能成大事嗎?可我昨日與莫忘塵說起這事,他似乎並不贊成。」
木挽香的眸中驀地擦起一道逼人的精光,唇邊依然掛著微笑,輕聲幫他解嘲:「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別人的話公子不用太放在心上。」
裴朗更是感動莫名,壯著膽子顫聲問道:「香妹,你可願等我回來?」
木挽香面返潮紅,點了點頭,裴朗大喜著跳起來,奔了出去,喊聲傳來:「我這就去找唐長史,表明心願。」
眼看裴朗離去,木挽香所有的嬌羞都在瞬間褪卻,那冷淡的如冰一般的眼眸與片刻前判若兩人。
「恭喜你啊,騙得一個少年為你神魂顛倒。」莫忘塵如鬼魅般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門邊,斜靠著門框,冷冷的看她。
木挽香哼聲道:「你若想勸他收回心意,還來得及。」
莫忘塵道:「我縱是蘇秦張儀再世,舌燦蓮花,又怎比得你的嫣然一笑令他趨之若鶩,甘心傾倒?」他的目光冷峻,「何苦累一名少年喪命?他又不是謀反的首犯,也興不起什麼風浪,被牽扯進這次戰亂已是無奈了,還要被你的美色騙走一片癡心。可歎可憐。」
木挽香則道:「他雖非首犯,但已有謀反之舉,你以為無我他便可以苟延殘喘的活命嗎?既然遲早都是一死,能戰死沙場,慷慨就義,豈非是成全了他?」
莫忘塵定定地看著她:「你這番話真叫我心寒,本以為你做個奸細難免被迫,身不由己,如今看來,你倒是很樂在其中。」
木挽香清冷著聲音回應道:「為人臣,謀人事。太后待我不薄,我自當全力報答。況且我也最看不起徐敬業這一干看似打著為天下的旗號,實卻為自己謀私慾的偽君子。若真論為蒼生之道,太后才是最盡心力之人。可笑他們只因太后是位紅顏便不能容人,當真是鼠目寸光,一群渾蛋!」
莫忘塵的身子忽然挺直,眉尾高高挑起,那震動的目光從驚訝慢慢變得諧謔,而後狂妄地朝天大笑:「武後身邊若多一些你這樣胸懷大志,忠誠果敢的紅粉佳人傾力相助,難保這天下日後不會真的姓了武!」
木挽香對他的笑聲極為不慣,深皺著眉說:「你笑得這麼大聲,是想引人來嗎?」
莫忘塵嘿嘿笑著:「抱歉,我失態了。」漸漸抑制住自己的笑聲,他踱步到木挽香的床前,就在裴朗剛剛坐過的地方又坐了下來。
他的靠近,使木挽香渾身都不自在,刻意地往旁邊移了一下身子,卻不料被他猛地握住放在床外側的左手。她一驚,怒道:「你要做什麼?」
莫忘塵執起那隻手,凝神相視,而後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一方手帕,默默地將那每根手指都細細擦拭一遍。
「你?」木挽香被他的舉動所震,不明就裡。
拂拭了好久,莫忘塵終於抬起臉,閃動著烏黑的雙眸,輕邪地笑著:「我可不喜歡你這樣的一雙玉手沾染上了其他男子的污穢之氣。能與它相握一生的,這世上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你!你這個狂妄之徒,自不量力……」木挽香又對視上他的雙眼,只覺渾身微冷,一陣抖嗦,還來不及將手抽回,就驀然被他拉進懷中,不曾回神之際,冰冷蒼白的朱唇便被他火熱地覆上。那吻,似乎是惡意的報復,但卻令她一陣彷徨,好像這種觸感與暖意似曾相識,只不過被什麼東西牢牢地壓在心中,即使想得頭疼欲裂,卻也是回想不起來了。
…………
裴朗爭取到了奔赴都梁山,隨韋超將軍一同作戰的機會。臨別之日,唐之奇及駱賓王特意為他開宴送行。唐之奇又調遣了二十名侍衛一路護送他出城。
裴朗一行人的馬車出了揚州,奔赴向西邊二百里外的都梁山。在他們必經之路道旁的一座小山亭中,有兩個人影高高在上,俯瞰著他們離去。
亭中,有一席琴,靜靜地躺在那裡,卻沒有人撥響。琴旁是一把劍,劍在鞘中,不見鋒芒。
站在亭中的男子先開口道:「你處心積慮接近他,甚至不惜弄傷自己的身體,如今竟然輕易將他放逐,又要令我費解了。」轉眸顧盼,神采飛揚,卻不見身旁人的回應,於是又笑道:「本以為你要借琴聲送行,特意跟來以聞雅奏,可是琴弦不理,妙音不聞,這琴竟是個擺設嗎?」
女子冷視了他一眼,撫觸著琴身,終於幽幽說話:「我彈的琴不是人人都可聽到。」
這亭中的男女自然就是莫忘塵和木挽香。
莫忘塵笑著也低頭去看那琴,見琴身古樸,做工精巧,不覺一驚,喜動神色:「這琴可是漢朝的舊物?」
木挽香也一驚,不想他竟然認得,脫口問道:「你也知它的來歷?」
莫忘塵細細審視著古琴,嘖嘖讚歎:「沒想到我如此有幸,居然能見到此琴!傳聞它是造琴大師薛真易的封山之作,本是作為恭賀漢武帝一位胞妹新婚的賀禮,後來據說那位公主英年早逝,這琴也隨之不知所蹤,沒想到時隔數百年居然還能重現人間!」
木挽香冷漠的眼中微微泛起一絲動容,深看了他一眼,坐在石桌前,伸出十指纖纖,輕按於琴弦之上,琴聲便如心聲,幽幽作響,聚聲於亭內亭外幾丈之內,徘徊不散。
莫忘塵傾心聆聽,心境都不覺隨著琴聲低迷起來,口中微歎著輕吟:「滿樹桃花,春去落幾番紅雨;盈溪碧柳,曉來拖一縷青煙。春去春落,皆不由人,緣起緣滅,自有天定。」
琴聲驟停,木挽香的手指尚頓在弦上,但目光卻望著莫忘塵,怔怔的出神兒。不知怎的,剛才有那麼一刻,忽然覺得眼前之景似曾相識,這風聲,琴聲,還有站在身邊,悠然吟誦的莫忘塵,都似在夢中有過神際交會,一夕情溫。是何緣由?是因那日被他輕薄之後心中亦起了變故所致?還是……冥冥之中,確曾有過一段姻緣平地波瀾、攪擾芳心,風起雲湧、亂了塵世?
「竟會是你!」莫忘塵驚喜之聲驟然響徹於耳,她一顫,閃爍著黑眸,故意問道:「什麼?」
莫忘塵手指琴身,問道:「可曾記得在蜀岡山上,有人與你琴笛相和,以樂會友?」
她眨眨眼,記了起來,「怎麼?吹笛的人難道是你?」
他微笑著,從袖中取出一管玉笛,答道:「當日你匆忙離開,我便說過,若有緣,總會相見的。今日你若不肯彈琴,我也認不出你來。看來你我還是有緣的。」
「哼。」她作不屑之音不肯接答,心中卻還是泛起一陣微瀾。雖說揚州城小,但以琴音相識,的確不能單以個「巧」字做解,或許,自己真的與他……她閃動著睫毛,黑眸藏在其後,悄悄打量著這個驀然間闖入自己世界的男子,與他相識,許也是一段冤孽。只是討厭他那古怪的笑,好像總能洞察別人的心思,又好像天下沒有可以難倒他的事。輕撥琴聲,懶理音調,淡問道:「莫忘塵,你這一生可有心願難了?」
莫忘塵未曾想到她會問到這些,側著臉想了許久,緩慢而鄭重的答道:「我總在想,若能重走一遍人世,我不希望自己還是如今這個樣子。」
「哦?」她倏然挑起了眉。
莫忘塵還在慢吟:「若能重來,我只願自己做個大字不識,功夫不懂,只是手持耕具,埋首於荒田之中的農夫便足以。不習字念文,飽讀兵法詩書,便不會有一腔憂國憂民的濟世熱血;不舞槍耍劍,飛簷走壁如履平川,就不會自封柔腸俠骨,好報打不平,妄圖以一己之力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了。不會文,不會武,我只一心耕好我的田,帶好我的妻兒,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萬事皆不關己,又哪來那麼多的閒愁苦悶,憂心如焚?」
木挽香聽罷,冷笑著諷斥道:「男子漢,大丈夫,原來是這般沒有骨氣,說的都是喪氣話,我若是你親娘,早一巴掌甩過去,省得你給祖宗丟臉!」
莫忘塵的臉色瞬間豁然變得明亮,一掃剛才的暗淡靜默,放聲而笑,「果然不愧是我莫忘塵看中的人,說出話來擲地有聲。」
木挽香冷嘲一句:「恬不知恥。」
莫忘塵卻依肩而坐,也不理會人家是否厭煩,只手握住她還在理弦的玉指,近乎放肆的掀開她長長的衣袖,露出腕臂上那個殷紅的「塵」字,輕輕摩挲其上,柔聲輕問:「香兒,難道你不想做個平凡夫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