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潔塵
吉爾格一下子色變:「我來找你並非聽你教訓。我向來敬佩你,不想與你為敵,此來是想告訴你:別以為你們昨夜小小的僥倖得勝便能動搖我的軍心!便是沒有了蒙巴爾圖我一樣可以統帥部隊,不打下肅州,我決不退兵!」
「好啊,那就只有戰場上見高低了?」沐靜塵說話越是淡然,心境越是堅冷。「我們各為其主,原本談不上是非對錯。但你如今欲已兩國人民之生命安危做遊戲之爭便不是我所能諒解的了。」他眉一聳,「本來今日我應該扣下你這個人質才是上策,但你我畢竟曾是友人,太過狠絕之事我實在下不了手,唯有如此——」他抽出佩劍斬下條案一角,凜然道:「與你割席絕交,才能放手一搏,再無牽掛!」
「好!」吉爾格一躍而起,目似烈火,「戰場之上自會見到分曉!告辭!」
他昂然而去,不再留戀。
回想起多年前與吉爾格初相識時的肝膽相照,沐靜塵只覺是恍如昨世,慨然長歎一聲,似有無限不悅無處發洩。
當今世上,除了權欲,人便無所求了嗎?真情何在?信念何在?
淒然中又回想起山頂上那抹艷紅:如滴血一般,在風雨中自有它的美麗與哀傷。
所幸這世間還有這樣一份情意為他珍存,永留心田,才不會覺得人間孤單無趣。
還需多久才能將那份溫存重攬回懷中?應該,很近了吧?
…………
漢宮。秋葉飄零。
滿目的紅楓即使再明艷奪目,仍遮不去心頭的烏雲陰山。
香儀懶懶地撫琴,眸光幽遠,不知所望。香菱公主在她身側,帶著一絲甜甜的笑意如進夢鄉。
仍舊是這張她心愛的琴,但聽琴的人卻不是心中所想。除了寂寞悵然,更多的是無終無絕的傷感。
眼中無淚,淚已流盡,心中有淚,但淚不輕流。
纖纖玉手自琴弦上收回,輕輕一歎,極輕,卻驚動了身邊之人。香菱揉揉眼,衝她一笑:「姐姐的琴聲好美,讓人聽了心境平和。」
她以笑容回復,卻知妹妹並未真的聽懂她琴中深意,若他在,必會蹙起英眉對她說:「何必又要彈得這般傷感呢?」
兩位女子的長裙在地上迤邐相交,一如百合之潔,一如牡丹之艷,又有紅楓覆上,煞是好看。
香儀代妹妹清理雲鬢,問道:「近日可去看過去病了?」
香菱神色黯然,「去了,但他不肯和我說話,開口三句便讓我走。」
香儀在心中暗自搖頭,但霍去病身患絕症之事暫時無人告訴香菱。她也不想說。為了妹妹的幸福著想,初次刻骨銘心的愛戀到最後注定只能化為一場虛夢,實在是一般常人所無法接受。香菱年紀尚小,受此打擊之下,情何以堪?
有人影又至,原本遠遠的只是觀望,她未加理會,後來那人乾脆走了過來,開口喚道:「二位公主在賞楓嗎?」
香儀懶懶地抬眼,看到一雙美麗而深沉的眼,意外那人竟是李妃,也未起身,點頭一禮,「李娘娘。許久不見。」
自覺受到冷落,李妃的神態頗有些不自在。自她憑借兄長一首《北方有佳人》的小詩而博得武帝的青睞與眷寵之後,上至滿朝文武,下至後宮嬪妃,有誰不是對她敬畏有加?何曾有人對她無禮過?暗咬銀牙,她聲色不動,只輕輕笑道:「沐相率軍出征,香儀公主一定甚是牽掛吧?」
香儀卻不想和她說話。她雖年輕,但自小出身內宮,冷眼旁觀過多少嬪妃爭寵的手段,興衰的過程?只不過她生性冷然,不喜爭執,從未真正加入其中。今日一見李妃那似笑非笑的眼睛,便知她心裡的真心假意,故不願和她多費口舌,隨口應道:「他為國效力,豈是我等女流應該過問的?至於牽掛與否,那是夫妻常情,也無可議。」說罷又自顧自的再度撥響了琴弦。
李妃碰了釘子,心頭甚是不快。悻悻然離去。
一直在旁不曾開口的香菱突然問道:「姐姐為什麼不喜歡李妃?」
香儀兀自笑出聲:「這回你眼睛挺尖啊。」看那背影已在花間消失,她才慢慢答道;「對她也許說不上討厭,只是覺得皇后是因她而失寵,難免為皇后抱屈。」
「當皇帝真討厭!要娶那麼多的妻子。」香菱也是衛皇后一邊的人,憤憤然說;「若我將來嫁人,必不肯讓他另娶!」
香儀打趣著她:「小妮子,想得真多!莫非春心已動?」
香菱又垂下頭,如蚊蠅細語:「若是他肯要我,我,我只願早點嫁他。」
香儀忽然覺得感動莫名。這樣一雙小兒女,來日無多,更應成全。去病那邊似乎是心病大於身病,她決定再做一次使者,代香菱去探其心意。
…………
「最近前線戰事不斷,公主為何又要拿這些小事來煩臣?」霍去病雖臥躺床榻,但手中緊握戰報,牆上懸掛的也是肅州地圖,顯然是人在洛陽,但心早已飛到前方。
提到戰事,香儀的心也提了起來,急急問道:「怎麼?戰況有變嗎?我方不利?」
「公主放心,沐相那邊一切皆好。」一眼看穿她心事的霍去病回話簡單明瞭。「吉爾格王子雖然也是匈奴諸王子中的善兵之人,但和沐相比起來,仍是遜他一籌。若無大的變故,下月沐相便可班師回朝了。」
香儀稍稍鬆了一口氣,又回想起之初的話題。「真的不肯接受香菱的一番心意嗎?你們相識多年,香菱一片癡情,相信你也決非無情之人。」
「公主!」霍去病忍耐著情緒回答:「你既是她的王姐,為何非要逼她新婚守寡才甘心?」
「或許對於香菱來說,只要能和你多呆一日,就是日後孤獨一生也是快樂。」這是她的肺腑之言,當所愛之人不在身邊時更有感觸。
霍去病斷然否決:「我卻不想抱憾黃泉,至來生也不得安樂。」他盯著香儀,「你是有福之人,緣定今生,絕難理解我這種人的痛苦。便是你再問我千遍萬遍,我還是那句話:今生早已獻身疆土,兒女私情皆與我無關。」
「太倔強了。」香儀輕輕搖頭,「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走出霍去病的家,香儀深吸一口氣,說她與靜塵是緣定今生的有福之人?唇角微微翹起一個優美的圓弧,等靜塵回來,將這些日子的相思說與他聽,他會怎樣笑她這份癡情呢?無論在人前多麼的儀態尊貴,莊重典雅,在他面前,她永遠只是一個天真癡情,常常為情所困的小妻子罷了。
柔荑不自禁的輕輕撫觸了一下頸上那條紅繩,好似觸到他溫熱的手掌一般。如此的感覺近在咫尺,只歎人在天涯,多分別一刻,便會多一份牽掛。此情繾卷,唯計長留。
…………
肅州的戰事果然如霍去病所料一般,吉爾格雖然驍勇善戰,但並不是沐靜塵的對手,在漢軍三方夾擊之下,他已經是疲於應付,二十萬大軍被分割成數個小點,各個擊破殲滅,決戰之日就在眼前!
…………
此夜已深,帥帳內依然是燭火搖搖。
沐靜塵坐於燈下細細分析著這些天的戰況和第二天的佈局,尚無睡意,只是因為天冷風寒,身染小恙,不時地輕咳。副將看不下去,低聲喚道:「沐相要多保重身體,還是先休息吧。」
沐靜塵只擺擺手道:「你先去睡吧。」
副將走出幾步,回頭看看,又道:「您這幾天過於操勞,全軍將士唯您馬首是瞻,還望您多為全局著想。」
沐靜塵笑著合起竹簡,「你這條罪狀列得夠重,說我有故意懈怠軍機之嫌了。」
那人忙道「不敢」。
沐靜塵走到榻邊,「明日之事是否已都交代下去?眾分營都明白自己的任務為何了嗎?要盡量提醒他們,明日是關鍵之戰,成敗在此一舉,若想回家與親人團聚,或是立下軍功,光宗耀祖,也皆在明日一戰!聽說陛下已派使者來犒賞全軍,更需他們多多表現,別丟了自己的臉面!」
副將再次回說「已都交代清楚,會照沐相之令再吩咐一遍」云云,最後才告退出帳。
沐靜塵躺在榻中,仍不能眠,輕合起眼,將全盤之事細細思量,朦朦朧朧,漸進夢鄉。
恍惚迷離中,忽然夢到香儀,還是穿著臨別時的那身紅衣,慼慼然含淚低唱:「君兮吾兮,與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懼風雨?……若有終日,生死兩別。籐枯蘿敗,化香不去。」他禁不住上前輕握其手,安慰言道:「說過要你寬心,怎麼又哭了?我近日就可回朝,你耐心等我。」
而香儀的臉上神情卻驟然一變,從淒然轉為冷冽,自懷中掏出一把短匕,向他狠狠刺來——!
他一驚,猝然從夢中驚醒,卻訝然發現床前不遠正悄悄站著一個黑影,帳內無光,燈燭已熄,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絕非漢軍中人!難道是吉爾格王子苦無計策,效仿他當初派人刺殺蒙巴爾圖將軍之舉,著人來行刺他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