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潔塵
但他並不想追查那名刺客的來源,能混進這裡的人,若無內線接應絕無可能。看那大漢行刺未成後的驚恐眼神,他能想像得到對方心中驟然想到了什麼:親人、死亡。所以他沒有發難,只任他離去。其實即使他當場揭穿對方的舉動又能如何?眼前也不過多了一具蒼白的屍體而已。
雲淡風清的笑容下,是一顆高高警惕的心。是誰要他死?
悄然環視在座諸君,這裡必然就有那個主謀者。在那些依靠歌舞昇平偽裝的外表中,必然有一個正承受著失敗的憤恨和對他更深的恐懼與仇恨。
他的對手是誰?暫時無從知曉。唯一可知的是,今日的行刺只不過是他今後將面對一連串危險的開始。
…………
香儀清晨梳妝,端詳著銅鏡中的自己,怔住了神。
木梳被人從後面拿去,然後是一隻輕柔的手在為她梳頭。
「你已很美了,不用再照了。」閨中的戲謔總是顯露出他在人前不為所知的詼諧。
她自鏡中凝望著那張溫雅的臉龐,突然問:「靜塵,你為何會娶我?」
他的手在半空停住,從鏡中看著她的眼睛——不很清朗,有著些許抑鬱。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卻反問:「心情不好?」
她搖搖頭,說不上為什麼會突然覺得頹廢而消沉。
他放下木梳,走到屋邊的一張琴前,揉弦輕撥,奏出一曲情歌。纏纏綿綿,柔婉中不失堅毅。
她凝神細聽了很久,臉上終於笑了:「你記得真清啊,一音不錯。」
他收了手,笑問:「還需我回答嗎?」
香儀甜甜一笑,臉上的不快消去了大半。
何曾忘記?與他初相逢時,她所彈的正是這首曲子,卻沒想到事隔許久他依然記得如此清晰。最愛之人記得你們彼此間曾有過的一切,那便說明他是真心愛你,一片至誠。但未必人人皆有他這份深情。
「據聞李夫人已經懷有身孕,今年冬季便會為王兄誕下子嗣。」她又眉尖輕籠。
他在那邊隨聲應著:「那自然很好,陛下多子對我朝興旺有利。」
香儀不滿的抗議:「那其他皇后嬪妃呢?有他們為王兄生兒育女難道還不足夠嗎?王兄的子嗣難道還少嗎?」
沐靜塵聽出她今早煩悶的真正原因,笑著走到她面前,細心解釋:「虧你還是皇家公主,天子多妻多子是約定俗成之事,此一為江山一統永固,二為顯示皇家風範,三為……」
「為什麼?」香儀憤憤不平,「為了你們男人的私慾罷了。」
沐靜塵一笑過之,只做默認了。
香儀拉住他寬大的袍袖,毅然地問;「為何你與他們不同?為何你不肯納妾?是顧念我的公主身份嗎?」
他啼笑不得,「你今日為何總是對我多疑?是我曾與哪個女子過從甚密讓你撞到了?還是有何人在你面前嚼我的舌頭根子?」
他笑得如此坦蕩,香儀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只是覺得,世事無常,紅顏易老。守江山再難,也無守情難。」
「錯了香兒,」他反駁:「守江山需君臣一心,萬民同進!而守情,需你我彼此忠貞不渝,意比金堅。二者不能相提並論。」
她癡癡聽他說完,忽然又問:「若你是君,你會守江山還是守情?」
沐靜塵微怔,瞬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
長明宮上,沐靜塵侃侃而奏:
「黃河水患多年,自從陛下親沉白馬、玉璧祭奠河神後,本已有所平靜,然近日黃河再次決口,水患已漫至袞州、豫州等四郡三十二縣,數萬良田被傾,近四萬房屋遭毀,十萬餘眾百姓流離失所,災患猶甚上黨等地的旱情。懇請陛下所派治河賢能,往決口處察看災情,尋求治河對策。」
武帝愁眉深鎖:「沐卿所言極是,但我朝自開國以來已用盡無數辦法治水選能,仍不奏效,如此時刻,又叫朕去哪裡找這位賢能出來?」
沐靜塵言道:「陛下毋須憂心太甚,臣聞皇城內有位候補公大夫,姓賈名讓,子允德,對治水很有見解,臣已派人將其找來,陛下是否一見?」
武帝軒眉高挑,一擺手:「宣!」
…………
賈讓提出的治水三策略令三公九卿一陣興奮,繼而又覺此法雖好卻太耗人力物力,況且與慣來治水方法出入甚大,不免心生臆測,得失之間一時難以取捨。
沐靜塵看出武帝心中也是搖擺不定,不由得有些擔憂。
散朝時,武帝將他特意留至後宮長春殿,單獨就治水之事商議了許久。這一談便又是數個時辰。
「陛下,水災刻不容緩,還望陛下早做決斷。」沐靜塵沉穩督促。
「嗯。」武帝應著,卻難下決心。
殿門外一陣環珮聲響,一名美人手托食盤笑盈盈走進來,毫不避諱他君臣的私下之言,甜甜地喚著:「陛下,已近正午,該進膳了吧?」
武帝見那美人立刻容顏大悅,呵呵笑道:「怎麼竟是你來送飯?奴才們都死哪兒去了?」
美人笑得嫵媚:「他們各盡其職,並無差錯,是臣妾憂心陛下御體,定要親自送飯才能心安。」
武帝聽得開心,向沐靜塵道:「沐卿還沒見過李妃吧?她是李延年之妹。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說的便是她了!」
沐靜塵溫文一禮:「娘娘美名,早已艷播四方。」
李妃捂嘴輕笑:「都說世人若能得沐相一讚便是一步登天,我今天可真來著了!」美目流盼,隱藏在微含羞澀的容顏下的,卻是一顆乍驚乍喜,驟然隕落的可可芳心。
驚才絕艷沐靜塵,何止是才名鼎盛?想當初他與香儀公主成親之訊傳出之後,多少名門閨秀捶胸頓足,哭天搶地?她們不捨的,僅僅是一個「丞相夫人」的頭銜嗎?若無這層身份,立於眾人之中,沐靜塵依然是出塵拔俗,鶴立雞群。即使是閱人無數,嫁為帝妃的的李妃,此時心中也不免泛起酸意,若能重來一回,可以嫁給這等男子,怕是以皇后之位來換自己也未必肯吧?
沐靜塵並未理會眼前那兩道灼灼的目光,只向武帝行禮:「陛下用膳,臣不便多留,在殿外等候了。」
「沐相不如一起用飯吧!」李妃衝口而出後也覺得自己有些逾矩,看了一眼武帝,又忙給自己打圓場:「陛下想來也正有此意吧?」
沐靜塵卻不聽武帝接腔,拱手長揖:「今日不是賜宴群臣,微臣也無任何道理與陛下同席進餐。畢竟禮不可廢,請陛下准許臣在殿外等候。」
李妃碰了個軟釘子,訥訥的無法接答。武帝如打圓場:「好好,依卿所請,不勉強你留在這裡用飯了,不過想來儀妹在家早已是望穿秋水,你還是先回去吧,晚些時候再來。」
「臣告退。」沐靜塵退身而出。
走出殿外不遠,李妃卻急急追來,喚住他:「沐相,我進宮雖已有些時日,但許多禮數不懂,若有得罪之處,請多包涵。」
「娘娘客氣了。娘娘風範光耀世人,微臣豈能妄加評判。」沐靜塵雖然自始至終保持笑容,但卻笑得深不可測,看不出真心假意。
李妃只當他也被自己的美貌所惑,心中更加得意幾分,「香儀公主我一直無緣得見芳容,聽聞也是傾國傾城之姿,若有機會,請沐相代為引見。」
沐靜塵的唇角又挑高幾分,女人總是對彼此間的容貌過分地在意。但縱使天下紅顏皆立於他眼前又如何?他只需那唯一的一人肯為他顰眉嬌嗔,纖纖柔情便足矣。
心中所想,面上未必肯露,持禮回應:「臣記下了,定會在公主面前代為轉達娘娘厚意。」
李妃笑如春花,喜孜孜跑回殿去了。
而她身後的那抹笑意,雖然溫文如舊,但幽黑的眼瞳中浮過的卻分明是一絲鄙夷。
…………
沐丞相府。
今日府中高朋滿座,在座諸君皆為朝中重臣。如:中郎司馬相如、大司農桑弘羊、太長公孫弘、郎中令岳子建等人。
今日諸位齊集一堂所論之事正是當今朝廷所推大事之首:鹽鐵官營。
由於眾人論點不一,涇渭分明,從清晨爭辯起直到正午,一個個早已面紅耳赤,情緒激奮,聲調比起朝堂之時高出許多。
桑弘羊言:「諸君其實都已心知肚明,我朝如今國庫空虛,而諸藩王之所以財高氣盛遠比當年正是因為冶鐵煮鹽私下經營之故。若從今後鹽鐵官營,我可以項上人頭作保,不出三年,國庫存銀可是現在的十倍!」
「誰要你的人頭!我們現在談的是人心!人心思變,懂不懂?」司馬相如的恂恂儒雅文風此時也蕩然無存。「陛下令民間私營鹽鐵多年,如今驟然下一旨禁令,會斷絕多少百姓的生財之道?國庫設法斂財固然無錯,但若想國富民安,單從百姓口中奪食只能是一手解繩套,一手灌毒藥,毫無出路可言。為今之計,只有加大農產耕種,比起鹽鐵的改私為公,以農養國,百害而無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