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夜的囚犯

第37頁 文 / 羅莉塔·雀斯

    「我累了」她說。「你回家吧。」

    他繼續上樓。「你不是累,而是想要逃避。我瞭解你剛才的話,知道問題在哪裡。」

    「噢,根本沒有問題,」她的口氣帶著譏諷。「還不就是平常的那些事。只不過,我又抓到你說謊了,或者我應該說成『謹慎』?因為你其實很少直率的說謊,你只會小心翼翼地掩飾真相。」

    她大步走上樓梯。「每次我好不容易從你嘴中逼出一個煩人的秘密,總是傻到以為這肯定是最後一個,所以一切都清楚明白了。但是,任何事都無法清楚明白,因為你分明就不是一個清楚明白的人。你是讓人討厭到家的變形蟲,我每次轉身你就變成另一個人,或另一樣東西。難怪樊世說你不是人類。『二八』俱樂部的首腦、精於摸透人們的慾望並要他們為此付出代價的天才,都承認他摸不透你想要什麼、你想要誰,我或『他』。」

    她已抵達二樓並繼續往上,亞穆跟著她。最後那句苦澀的抱怨,並不令他意外。他想起她說艾凡瑞:希望他的不能人道是僅有的問題。亞穆不難猜到凱洛夫人對她說了什麼。

    「讓他摸不透我是我的本意,」他平和地說。「這是我的任務要能完成、甚至我的生命要能保全的必要條件。你一定可以瞭解,不該這麼生氣。」

    「我真的累了,」她說。「我討厭每個真相都要花好大的力氣才能從你的嘴裡挖出來,而且每挖出一個就像一根大木棒打在頭上。我也討厭這樣的一再挨打之後,還要若無其事的站起來。」

    她來到她的臥室門口。「你可以警告我的,艾司蒙,讓我有點心理準備。然而不是,我竟然必須站在那裡聽菲娜說,我的丈夫是一個雞姦者。大維是他的『男孩』之一,而樊世是因你喜歡我、不喜歡他而瘋狂。他之所以看到你就大驚小怪,是因為他自己想要你。尤其過分的是,我還得在她說出這些驚人的秘密時,裝出一點也不受影響的樣子。」

    她將門推開。「我的臥室,」她說。「請不用拘束,先生,反正我也趕不走你。雖然你要什麼我實在一無所知,但我總會知道,而且也能面對。那是我的專長,死了又跳起來,任何困境都能倖存。」

    她怒沖沖地進入房裡,抓下帽子扔開。亞穆跟進去,輕輕關上門。

    「我的專長很多,」她繼續生氣地說。「另一項當然就是愛上魔鬼的後代了,不是嗎?還有從鍋子直接跳入火焰裡,從我爸爸到樊世,到『你』。」

    他背靠在門上,一把巨槌正緩慢但用力地敲打他的心。「愛上?」他口乾舌燥地重複她的話。「愛上我,黎柔?」

    「當然不是,我是愛上杜罕大主教。」她拉扯披風的繫帶。「據我所知,你很快就會變成他,而且會像你在法庭上偽裝成治安官那樣逼真。」她已經抓下披風。「請問你還曾經假扮成什麼?你扮成法國伯爵多久了?你扮演法國人又有多久了?」

    他靜止不動。

    她衝到梳妝台前,跌坐在椅子上,開始胡亂地拔出髮夾。「艾司蒙伯爵狄亞歷,是嗎?這真的是你嗎?這個爵銜是他們從哪裡找出來給你的?某個恐怖時代的不幸家族留下來的嗎?或者,你是狄家被人送走並藏起來的小孩,直到情勢安全才重返法國,爭回你出生時就有的權利?這是你和你的同事偽造出來的故事嗎?」

    他佇立著,外表平靜,儼然一位文明紳士默默承受女士的無理取鬧。然而,他內心的野蠻人相信:魔鬼正在她的耳邊說出秘密。是魔鬼使得亞穆強忍著都已經到了嘴邊的否認與托詞,也是魔鬼使他因為那個奸詐而危險的字:「愛」,手足無措並動彈不得。

    也是這個字使得他的腦袋和舌頭打結,並在他驕傲與捍衛森嚴的心上挖出了一個大洞,留下需要人照料的痛處。如此的必須知道,他只能像個神魂顛倒的男孩問道:「你愛我嗎,黎柔?」

    「這麼可怕的東西能稱為『愛』嗎?但我如果知道其他的稱呼,我也該下地獄了。」她抓起髮梳。「然而,名字毫無意義,不是嗎?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這簡直太過分了,」她梳著打結的長髮。「我竟然關心、並希望一個從頭到尾都是假貨的男人尊敬我。」

    他的良心備受打擊。「你一定知道我關心你。」他走到她的身後。「至於尊敬,你怎會到現在還不知道?如果我不尊敬你的智慧與個性,我會尋求你的協助,甚至派你獨立出去工作嗎?我從未如此仰仗與信任一個女人,今晚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我對你的處理方式完全不曾干預,我相信你能應付你的朋友,相信你讓艾凡瑞送她回家是正確的決定。」

    她的眼光與他在鏡中對視。「這表示我沒做錯?表示大維並不是菲娜說的那樣?她對他的看法是不對的?還有,對樊世——還有其他的事情?」

    其他的事情,也就是他。亞穆難以置信的望入她指責的眼光。「但願阿拉給我耐心,」他震驚地小聲說。「你真的相信我是你丈夫的情人?這是你如此生氣的原因?」

    她放下梳子。「我不知道你是誰.」她說。「我也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對你一無所知。」她起身推開他,向床頭櫃走去,拉開抽屜拿出一本素描本。

    「你自己看,」她把本子塞給他。「這是我看到和感覺到的,請告訴我對不對。」

    他翻開素描本,一頁頁翻閱。裡面都是他:站在壁爐前、工作台前,然後他不動了。斜靠在沙發上的他,好像蘇丹。他翻向下一頁,也是。好幾頁之後,她聰明的筆逐漸將他變形。頭部四周的靠墊變成頭巾,合身的西服變成寬鬆的罩衫,長褲的質料變松、變軟。

    身側的舊疤痕開始發出惡兆般的抽痛。這是魔鬼在做工,他告訴自己。魔鬼在她的耳邊低語,指引她的心思、她靈巧的手照著畫了出來。

    「你剛才說『阿拉』。」她幾不可聞的聲音充滿困擾。「你自稱艾司蒙,Es-mond,這個字可以翻譯成東方世界。你就是從那裡來的嗎?另一個世界,屬於東方的?我聽說那裡很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他上素描本,放在床頭櫃上。「你對我的想像非常奇特。」他只說。

    「艾司蒙。」

    「我不跟男人在一起,」他說。「那不對我的胃口。我沒把你丈夫的胃口告訴你,是因為我知道你會因此而發狂,並感覺噁心。我不知道凱洛夫人發現了這件事。你丈夫在巴黎的時候很謹慎,但到英國之後顯然就疏忽了,他很多事情也是這樣。那或許是一種自殺,因為英國對這種事很無法容忍,那是可以被吊死的罪行。」

    「無法容忍?那你——」

    「一個人跟另一個或另十個心意相同的人私下做什麼事,與任何人何干?我做或沒做什麼,或者『你』做或沒做什麼,有什麼關係?」他質問,並在她步步退到床腳時暗罵自己。

    他抓住僅餘的一絲理智。「我又怎會知道你丈夫使得你培養出怎樣的喜好?」他溫和些問。「或害怕?或嫌惡?我們難道不該有些相互的信任嗎?我想要你,而我從來不曾這麼想要一個女人。你當真相信我願意讓你生氣,或受到驚嚇?」

    她的拇指揉著床柱,眉頭深深皺起。

    他謹慎地上前。「黎柔——」

    「告訴我你的名字。」她說。

    他猛然停住,可惡,她怎麼可以這樣,任何女人都不值得——

    「你不必說,」她仍對著床柱皺眉。「我們都很清楚你可以用一些謊言或托辭,或什麼東西,引誘我上這張床。我也很清楚,知道你的名字並不會改變任何事。我還是娼妓一個,而且你對我瞭若指掌,我毫無辦法,我……像著了魔。」她吞嚥一下。「我累了,不想再抗拒這一切,我只想要一樣東西,你的名字。」

    他願意給她全世界。她只需要求,他願意帶她遠走高飛,並獻上他所有的財富,或她想要的任何東西。

    然而,她只要他的名字。

    他握緊拳頭.心跳如擂,靜靜佇立著。

    他看見她的眼角淚光閃現,也看見她用力眨眼不讓淚水流下。心裡的洞擴大。

    我的心,他的靈魂以母語呼喚她的。

    他轉身離開。

    ☆☆☆

    滾到地獄去吧,黎柔一邊準備上床一邊想。

    可惡的人,幾個小時之後,她從夢中驚醒過來,那個被她憤怒地驅趕到心底深處的夢。

    不管艾司蒙對她有什麼感覺,或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都不夠重要,甚至不足以讓他透露小小的事實:他可惡的名字。

    他要求信任。但是,面對全心信任他、連所有自尊都交給他的女子,他卻吝於付出最基本的信任。她已經說了,她愛他,但是這也無關緊要。女人、男人、野獸都愛他,那像空氣一樣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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