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羅莉塔·雀斯
「不准再見他,」他說。「也不准跟菲娜見面。」
「我見不見誰你休想管我。」
「我就要管——而你只能聽從!」
「回地獄去腐爛吧!你有什麼權利發號施令,我才不聽你這種妓女豬的命令!」
「你才是舌頭惡毒的假道學!我讓你隨心所欲,容許你不讓我上你的床,結果得到什麼?你溜到諾伯瑞去張開雙腿——」
「閉上你的髒嘴!」她的眼中充滿灼燙的熱水。「出去!用你最喜歡的那些東西把自己醉死、毒死!就是不要再來惹我!」
「我的天,要不是我的頭像蒸汽機那樣敲打,我會——」他舉起手臂。她知道他氣到真有可能打她,可是她不會退縮。
他瞪著自己的手。「但我當然不能打你,對不對?我那麼疼愛你。」他改而抓住她的下巴。「你這個包袱真是太頑皮了,我們等你平靜一些再來談。我可以相信你不會拿個鈍器進來敲我吧,我親愛的?我們已經不在法國。英國陪審團的心臟和頭腦都很硬的,再美麗的女人都被吊死或砍死很多了。」
她沒有回答,只在他離開畫室時,瞪著地板直挺挺地靜立著。直到他的腳步聲沿著走廊而去,直到他的臥室房門砰地關上,她才僵硬地走到沙發坐下來。
她揩拭眼睛、擤擤鼻子,告訴自己,她不害怕。等他從昨晚的墮落狀態恢復正常,樊世將很清楚,任何要傷害她的醜聞也都會傷害到他。如果他能恢復正常,如果那些酒精和鴉片沒有摧毀他的理智。
他們來倫敦的這十個月,他的情況愈來愈糟,有時候不到晚餐時間起不了床。他要吃鴉片才能睡,起床後又需要鴉片減輕頭痛。反正,他的煩躁、牢騷、頭痛和數不清的不適,都得靠酒或鴉片來壓制,他淒慘的生活才過得下去。
她不該跟他吵架,他的心智已經生病,她這等於是跟患了霍亂的病人爭論,她也不應該被他激怒。
她起身拿起惹禍的畫布,責怪自己讓一切秩序大亂。都是艾司蒙讓她心煩氣躁,把她變成了傻瓜,不只跟菲娜說那些催眠的傻話,還從諾伯瑞莊逃回來。
「我的天,我變得跟樊世一樣錯亂了,」她喃喃自語。「這就是跟他一起生活的結果。」
走廊那邊傳來碰撞聲。「是啊,可憐的傢伙,」她的眼光從毀掉的畫抬起來往上看。「這人也開始推翻傢俱、打爛東西,這大概是跟『我』一起生活的結果。」
她扶起畫架,把畫布放上去,從櫥櫃中拿出新的顏料,將畫筆從房間各處撿回來,決心重拾工作。
雖然她的心或許還是一件混亂,但是這場暴風雨讓她的頭腦清醒了一些,她終於將艾司蒙伯爵惹人心煩的面容完全清除。
她一邊工作一邊告訴自己,她「可以」離開樊世,她可以改名換姓離開英國,「再一次」重新開始。她到任何地方都可以畫畫。她才二十七歲,要重新開始還不算太老。等她平靜一些,該把這件事想清楚。她應該去找賀德魯商量,他雖然已經不是她的監護人,但仍擔任她的律師。他會給她最好的意見,並且幫助她。
手和頭腦都忙著,她沒有注意到時間飛逝,直到工作告個段落她才瞥視壁爐架上的時鐘。午茶時間都過了,絲毫不受打擾的工作當然很好,但是她的茶呢?
她正要拉鈴時,鄧太太抱著一疊床單出現在畫室的門口,面帶責備地看看這亂成一團的房間。
黎柔不理女僕。樊世和她顯然不是很好的僱主,短短十個月,這已是他們的第三組僕人了,所有的僕人都對她有些不滿。
「午茶什麼時候準備好?」黎柔問道。
「馬上好,夫人。我只是想先去替先生換床單,可是他的房門還關著。」
「既然這樣,他只好等到明天才有乾淨的床單了。」黎柔說。
「只是他特別吩咐今天要換,而且告訴鄧先生說他要洗澡,現在熱水都快煮干了,因為我叫鄧先生要等房門打開才能送熱水上去。上次——」
「我知道,鄧太太,我瞭解。」
「而且畢先生說要吃小圓麵包,我也很高興的做了,因為他吃的簡直比老鼠更少。可是現在麵包都快硬成石頭,熱水也快煮干,夫人又要喝茶,可是我連床單都沒換。」鄧太太的不滿變成指責。
顯然,她認為這都是黎柔不對。黎柔不該與丈夫吵架,現在他把自己關在房內生氣,使得僕人的工作無法順利進行。
然而,他那些命今顯然都是吵架後才交代的,所以他應該不是那麼生氣,也並未打算要睡很久。黎柔的眉頭皺起,一定又是鴉片在做怪。他剛才還抱怨頭痛,可能又吃了鴉片睡著了,這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她仍有些不安。
「我去看看,他或許有事,如果睡過了頭,他會生氣的。」
她離開畫室快步走向他的臥室,敲門。「樊世?」他沒有回答。她更用力敲門,叫人的聲音也更大,仍然沒有反應。「樊世!」她用力拍門,並大叫。
一片寂靜。
她謹慎地將門打開,往內看,心跳差點停止。
他躺在床邊的地毯上,手上抓著倒地的床頭幾的腿。
「樊世!」她雖然叫著,但已經知道他聽不見了,再也不會起來了。
鄧太太聽到聲音跑來,在門口發出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叫。
「謀殺!」她叫道,從門口退開。「上帝救我!噢,湯姆,她殺掉他了!」
黎柔沒理她,很快來到丈夫身邊跪下來,碰觸他的手腕和脖子。他的皮膚是冷的,太冷了。沒有脈搏,沒有呼吸,什麼都沒有。他走了。
她聽見鄧太太在走廊尖叫,聽見鄧先生匆匆上樓來的腳步聲,但一切噪音好像發生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黎柔暈眩的往下望。
破碎的玻璃。平滑的是水杯的玻璃,有蝕刻花紋的是鴉片瓶的玻璃,還有藍色和白色的瓷器碎片……那是裝水的瓶子。
「太太?」
她抬頭,望著鄧湯姆瘦削的臉。「他——他……請你找醫生來。還有賀先生,快一點,請你快一點。你必須快一點。」
他在她身邊跪下來,檢查她剛才檢查過的那些生命跡象,然後搖頭。「醫生幫不了他了,太太。我很遺憾。他已經——」
「我知道。」她瞭解發生了什麼事,雖然這一切很沒有道理。當然,醫生警告過,樊世自己也很清楚,他曾告訴她:劑量錯誤就是毒藥。但她仍然想要尖叫。
「你必須去,」她告訴鄧先生。「必須找醫生來……」
開立死亡證明。文件。生命過去,留下文件。生命過去,曾經活過的東西被放入盒子裡,放進土裡面。幾小時之前,他還在對她吼叫。
她渾身一顫。「請你去找醫生,和賀先生。我會陪著——我丈夫。」
「你全身都在發抖。」鄧先生伸出手來。「還是離開吧,鄧太太會來陪他。」
她聽得到鄧太太還在大聲哭泣。「你的妻子才需要人照顧。」黎柔盡力讓聲音保持平穩。「請你安撫她.但是也請你去找醫生和賀先生來。」
鄧先生勉為其難地離開房間,黎柔聽見他的妻子跟著他下樓。
「她殺了他,湯姆,」那刺耳的聲音說。「你也聽到她對他尖叫,叫他去死。叫他回地獄去腐爛,我就知道事情會這樣。」
黎柔聽到鄧先生不耐煩的說了些話,然後就是大力關門的聲音。鄧太太雖然不哭了,可是仍在嘮叨,但並未上樓來。死亡就在樓上,她任由黎柔獨自面對。
「我在這裡,」她低聲說著。「噢,樊世,你這可憐的人。求上帝原諒你,也原諒我。你不應該這樣孤孤單單的走,我會握著你的手,我會的。你曾經是個好人……噢,你這愚蠢的傻瓜。」
淚水滾下臉龐,她彎身替他合上眼睛。這時,她聞到一個奇怪的味道。奇怪……而且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味道。她看看破掉的鴉片瓶,瓶內的鴉片已經浸濕了他頭旁邊的地毯。可是她聞到的味道不是鴉片,而像……墨水。
她吸吸鼻子,往後退,要自己冷靜下來。這兒只有水和鴉片,沒有其他的,連刮鬍水都沒有。但她認得這種味道。
她往後坐在腳跟上,雙眼掃視房間。她早先曾聽到撞擊聲,是他撞倒了床頭幾,因此水壺、鴉片瓶和水杯掉到地上。他跌倒了。可是他並沒有發出其他的聲音,既沒有求救,也沒有罵人,只有一個撞擊聲,然後就沒有了。
他立刻就死了嗎?
她再次彎身聞嗅,那味道只存在他的口鼻附近,非常輕微,但真的存在:苦杏仁的味道。但是,她為什麼會想到墨水?
她的頭腦並不願意想,但是她硬要它想。墨水,在巴黎,許多年前,有個醫生要她去推開窗戶。他正要打開一瓶藍墨水,普魯士藍(Prussianblue),他說即使是煙也會讓人不舒服。「你們藝術家都太大意,」那位醫生繼續說。「你們其實一整天都活在各種毒物之中。你知道這是什麼做的嗎,孩子?氫氰酸(prussicac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