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流舒
店家笑瞇瞇的答:「是十多年前一位公子喝醉了以後留下的一首詩。我們開始也不懂,差點就拿粉刷了,幸虧被幾個公子阻止了,他們說那題詩的原來是個大大的人物,這面牆竟是千金難求的寶貝!」
「也不知是什麼人物?」
「據說是個有名的神童,十來歲的時候便琴詩雙絕,寫得一手好字甚至名震京都!」說到自家的金招牌,店家滔滔不絕,「後來才知道,他竟是個武林世家的公子,劍法也是獨步江湖,天下一流!」
「竟有這樣的人?」她微笑。
「怎麼沒有?」店家道,「先時我也不信,後來見真有大堆的風雅人士跑來觀看,竟還有富豪出千金要買,我這才相信。不信,你也去看看?!」
抱琴笑了笑,並不愛湊熱鬧,只見那頭人群稍散,便順便一瞥,只見滿牆龍飛鳳舞,乃是瀟灑的一筆草書:「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人生在意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不過是李白詩句,卻覺目光凝佇,不忍離去,看著看著,終見下面行雲流水落款:「江南夜雨,醉女兒紅,憑欄呼風,暢快暢快——蕭繼寧書」。
抱琴心裡像有根弦被撥了一下,卻聽那店家又道:「虧得當時不曾賣了,如今已成遺作,世上獨存一幅,才真正是價值連城……」
正說著,卻見聽的人臉色倏忽一變:「你說什麼?」
店家被她唬了一跳,說道:「你不知道嗎?題字的蕭公子已於三年前便去世了。」
抱琴覺得心口像被什麼撕開:「你……你再說一遍!」
店家見她神色,料她與蕭家有關,便道:「姑娘請節哀,蕭公子的確是三年前便與蕭府一同葬身火海了。」
「不……」抱琴腦子嗡嗡的,一股苦水翻江倒海上來,「究竟是怎麼回事?」
「據說是被個叫朔日教的魔教上門尋仇,說蕭家殺了他們少主。蕭公子便挺身禦敵,誰知寡不敵眾。他便將家人都送了出去,只留下自己孤身力敵,最後卻被敵人團團圍困,他便道那少主是他一人所殺,血債血償,他死可以,蕭家和朔日教從此恩怨兩清。也不知那魔教有沒有答應,蕭公子便在最後關頭啟動了蕭家獨門的火雷陣。火光起時,當時整個松江都震了一震,偌大的蕭府剎時便夷為了平地。」店家說得彷彿親見。
抱琴忽然想起了臨別那天,他對她道「自食惡果」,想不到竟是一語成讖;又想起了一同禦敵那日,他眸光閃動說要「一起」,卻沒料到竟是終成虛空。心頭似殤又似惱:惦念了那麼久那麼深,竟是個已不在世上的人。
緩緩的站起身來,才發現身上竟無一絲氣力,千日百夜深埋的眷念一時抽空,有時還不覺,去時才知這竟已是一生支撐。終於慢慢的走到了那字前面去,只見那白牆墨影竟似身影閃動:仗劍馳騁,一時飛騰,藍衫寂寞,恍如最初……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問那店家:「你還知道他什麼?」
「這個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只聽說是蕭家本是塞北江湖一霸,後來大約是為躲仇家,便隱居了江南。畢竟是名聲顯赫的家族,養的二位公子也是非凡絕代。尤其是蕭長公子,自小便有神童之名,風流倜儻,品貌非凡,那時還不知他武功也了得,只道他曾四方遊歷,名震文壇。他曾在京師與有名的京師八子會文,那八子開始還不將他放在眼裡,鬥到最後卻都心服口服,於是九人便從此相交為友,一時傳為美談。」店家看來是仔細打聽過的,為著這道金字招牌。
她卻從不知道,抱琴想,她見他時,能與他對吟《鷓鴣天》,他已要為此浮一大白。
店家又道:「據說他初到江南時也是出了名的瀟灑哥兒,曾經和萬花樓花魁林簌簌斗琴,一曲彈罷,竟惹得那名動一時的花魁砸了自己的得意名琴。」
她也不知道,她見他時,他撫琴一曲只為動其妹心,她非知音,聽不盡其中蕭瑟愁哀。
「後來不知怎的,他竟忽然沉寂了下去,一沉便是十年,反倒是二公子精明強幹,才名漸滿江南。人們都以為蕭長公子大約已是江郎才盡,後來才知他竟還是武林高手,為了保護蕭家基業,而放棄了雷動聲名,轉而隱沒江湖。那時,江湖上『照影劍』名聲鵲起,人都只道那使劍人來無影,去無蹤,卻不知竟就是那曾轟動一時的蕭公子。」店家說著說著,正瞥見抱琴手裡也拿著劍,再見那劍上標記,不由驚呼:「原來你是落霞寒衣!」
抱琴怔忪,卻見那店家一臉敬意:「竟是落霞派的俗家高手,失敬失敬!」
抱琴從不知自己何時竟也在江湖上頗有薄名。
只聽那店家猶自喃喃:「落霞寒衣,一劍照影——難怪難怪……」
抱琴也更不知自己有一天竟能與那人並肩齊名,並肩齊名。
曾經進退沉浮,曾經左量右掂;曾經仰望而不可直視,曾經期盼卻不能明言……千頭萬緒,兀自盤桓,等真能伸出手去,才知竟然是鏡花水月。
抱琴的眼淚,不覺落了下來。
店家說得沒錯,如今的蕭府果已成了一片廢墟。
看來那火雷陣的效力當真厲害,偌大的莊園竟然連面斷牆都沒留下來,只見了滿地滿地的斷石碎瓦,也無人來清理,正是夏末秋初的時候,從那石縫中鑽出來的離離碧草便也微泛了黃色,萋萋的連到了遠方的藍天。
抱琴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望著滿目虛無,心中也是虛無一片。
也不知坐了多久,耳邊忽然傳來了泠泠的笑聲,抬眼看去,原是幾個孩子正在嬉鬧追逐,作土繁華卻是他們最好的樂園。
只見幾個男孩在前頭飛跑著,後面不遠處一個女孩正在原地跺腳:「回來呀,回來呀!先掀了我的蓋頭再說!」
抱琴這才看到那女孩頭上搭著塊不知是什麼布,連臉都未遮全。
只聽那飛奔中的男孩回答她:「你先等會兒,我過會兒就來!」
抱琴失笑,看著那女孩等了等,終於忍不住扔了蓋頭就追了上去,跑得也是那樣輕快。
在那一瞬,她想笑,卻又想要掉下淚來。
一直坐到日落西山,眼前事物都已模糊,終於決定離開。
一路行去,聽見自己足音,才發現面前的青石板路,青石多半褪顏色,蒿草依舊生路央,依稀竟仍是當年模樣——荒涼的荒涼依舊,卻比繁華的存得久長。
路的盡頭一處房屋岑寂,遠遠的,可見窗戶上映出的淡淡暈黃。抱琴走去,本只路過,卻仍是忍不住站住了腳跟。從屋中傳來隱隱的琴聲,飄飄渺渺,還似前塵,她靜靜站著,聽了良久,好像又回到了抱琴來修時候:守侯在外屋,看著天邊明月初升。
聽著聽著,卻聽那屋中琴音驟斷,有人靜靜道:「門外客人既已光臨,何不進屋一敘?」
緊接著,那屋門打開,出來一人,青衫隨意,再然後,一個女子也從屋裡走出,懷中抱著個嬰兒。
「小姐?!」抱琴驚呼出聲。
那女子也認出了她:「抱琴,是你?」
抱琴重又看到了那具焦尾琴,在油燈的一點昏黃裡,在它的旁邊放著一雙尚未完成的虎頭鞋,那鞋的小主人正在他父親懷裡酣然熟睡,而他的母親正在和她曾經的丫鬟敘舊。
「你給了我信,我便下了山。」蕭繼容道,「滿江湖的亂找,找了好幾個月,終於才找到了他。」
話說得淡,抱琴卻想得出其中的艱辛。可緣分注定,便終究難斷:誰能料到面前這樸素幹練的少婦竟是當年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更有誰能料到那昔日魔教的少主如今竟神色清淡的懷抱嬰孩?當真是該有的,跑不了;沒有的,求不著。
「我們在落霞山下還住過一陣,後來,聽說了家裡出事,便趕了來,卻見家裡……已是如此。後來打聽了才知道,竟還是朔日教的恩怨。」蕭繼容看了她丈夫一眼,他便放下了孩子,走到了她身邊來。於是她便繼續說了下去:「說是朔日教來得突然也是一面,另一面卻是長空幫見死不救,其實早幾天家裡便已得了消息,二哥便去找李長空幫忙,他卻翻臉不認人,打定主意袖手旁觀,原來他是結盟不成便要獨大了。家裡腹背受敵,這才終於落敗。幸好爹和二哥他們都能逃了出去,雖然現在我也不知他們行蹤,卻總算能夠心安。我想著,或許有一天,家裡還會有人回來,便乾脆在這裡住了下來,沒想到竟真能遇見了你。」
蕭繼容手撫著那琴:「我們倆在廢墟裡站了好久,終於只找到了這具琴,那時原本是已被大哥給收了去,卻沒想到終還是回到了我手裡。」提起蕭繼寧,她的眼睫動了動:「記得那時,我說蕭家是個大籠子,如今這大籠子倒當真是毀了,大哥,卻也終究沒能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