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流舒
蕭家讓蕭繼容也來相陪,本是想定音師太佛法精深,或許能點悟一二,卻不料蕭繼容與她聊了兩日,竟要拜師上山。
家人都勸,她卻道:「與其這樣在家裡待著觸景傷情,倒不如上山學藝,排遣鬱悶。」
眾人看她那模樣,也是無話,便只能從了。
定音師太便收下了這個徒弟,但說好了是與眾俗家弟子一處,並無殊顧。蕭繼容竟也願意了,但蕭家卻畢竟還是放不下心來。
於是,定音師太便問了抱琴:「你願不願意也作我的徒弟?」
抱琴大出所料,萬沒料到這被主人家奉若上賓的人物竟肯主動收她為徒,不由心中狂跳:「抱琴何德何能,蒙師太青睞?」
定音道:「我已瞧你多日,但覺你談吐不俗,處事從容,甚為投緣。」
「不敢。」
「況且我看你骨骼清奇,腳步輕盈,與我派劍術精神極為相符,竟是天資甚佳。只要你肯勤加練習,不出幾年便能大有所成。」
抱琴未想自己竟有如此天分,方寸一時蠢蠢欲動,又一時心亂如麻,明知有什麼正等著她去抓,卻又偏有什麼放不下,於是她道:「師太,請容抱琴考慮一下。」
定音點了點頭,看著她出門的背影,又搖了搖頭。
再至涼亭,竟已有幾分秋意。
沒發覺時,夜風已如清溪涼徹,再不是那般溫吞水樣,走了許久,也自清涼無汗。
抱琴走進亭中,只見淡淡藍影已然相候。
「還怕你不來。」他道,「已經許久不見。」
「公子的吩咐,不敢違。」
他微微一笑,走近她,伸手摘去沾在她發上的第一片落葉。她身子縮了縮,終究沒有躲開。
蕭繼寧扔掉了那葉子,忽然像是不知手該放於何處,猶豫了下,終於指指欄杆,道:「坐。」
抱琴便坐了下來,二人長久無語。
旁邊的池塘裡,藕花已然不是全盛時節,漸失蒼翠的荷葉上隱約能見紅消香散的花瓣,一陣風來,便點點的,滑落到池水裡去,有的則長久的飄浮在水面之上,一點白光隱約暗波,從池塘這頭流向那頭,彷彿是橫渡寒潭的飛雁。
她終於輕輕的道:「小姐曾說,這裡像是個籠子。」
「哦?」他的語調淡淡的,「你看呢?」
「卻畢竟也是美的。」
他聽出她這樣說卻也並未否定蕭繼容的觀點,道:「但這樣的美麗怕也並不影響一些人想要掙脫出去,是不是?」
她忽然轉頭看他,眸子亮亮的:「不能掙脫嗎?如果有機會。」
「天生萬物,方圓自成。上到日月星辰,下至蜉蝣粟米,都有各自的規則,也終須按了那規則走下去。」他笑笑。
蕭家、江湖、他,所有規則,她和小姐俱是不懂。想著,她別過了頭去。過了會兒,終於笑了笑:「或許入了落霞派後,我便也能懂些規則。」
「決定去了?」他凝望她。
她抬眸,良久沒有作答。
他便淡淡一笑:「這的確是個好機會。」
她也笑了笑,便起身離去。月光沒有照見她的臉,幽幽的兩行淚。
行程便這樣決定了下來,抱琴雖已和蕭繼容師從一人,卻畢竟沒忘了主僕之別,仍是忙碌的為小姐打點行裝。
奇的是這回嬌貴的蕭三小姐竟沒有帶著成箱的衣物,抱琴為她收拾反被她阻止了,「要這些有啥用?」她苦笑著,抱琴聽了,心裡咯登一下。
果然,蕭繼容不久便驗證了她的擔憂。那一日隔著窗戶,她看見她散了長髮,手中拿著把剪子:原來,她當真不是要學藝,而是要出家。
抱琴想去阻止,卻被身後一人給攔了,她轉過身去,只見是蕭繼寧,依舊是如常神色,對她說:「等等。」
她心頭卻是無端的惱,別過頭去,不看他,只盯著屋裡的蕭繼容,卻果見她已放下了剪子,伏在桌案上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才聽蕭繼寧在她身後淡淡道:「等恰當的時候,你告訴她:焦桐館失火的時候,裡面並沒有人。」
她震驚的終於忍不住轉過了身去,只見蕭繼寧望著裡面的妹子,臉上無奈與疼愛交織成一片:「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心軟,但在那時,我確實下不去手。」說著,他竟笑了一笑,「若真是給家裡留了隱患,將來也只能由我自食惡果。」
「不會的。」抱琴並沒有發覺自己的聲音極大,只斬釘截鐵的,「一定不會!」
蕭繼寧又是一笑:「但願吧,將來的事,說不準。」
抱琴怔怔的望著他,離愁別緒悄上心頭,卻也沒料到這竟是彼此最後一次見面。
第十章
上了落霞山,便似入了世外桃源,山下一切都彷彿已是過眼雲煙,遠遠飄於天外,除卻偶爾惹人掛念,便是收在心底,壓住不翻。
如此,已是五年。
蕭繼容下山而去也已是四年以前。
剛到山上時,蕭繼容還一個勁的請求定音準她出家,但是定音一直不肯,她便這樣想通一陣,迷惘一陣,折騰了數月,終於也漸漸的明白了過來。但抱琴心知青燈黃卷並不是她心中所想,即使接受現實,也總有一份刻骨銘心,於回首闌珊處教人夜夜輾轉。
於是,有一天,當蕭繼容終於神色清明、眸光明澈的時候,抱琴告訴了她她大哥要轉告的話。蕭繼容當下聽了無語,隨即便是喜極而泣。而在當晚,她便離開了師門。抱琴看著天上的明月,一輪圓滿,清瑩瑩的,竟有些羨意。
與蕭家斷了消息也已有了四年。
當初蕭繼容還在時,還常有家人上來探望,送來一應物事,就連二夫人也曾親來過一趟。那一趟來時不免與小姑說些家常,道現下生意當真難作,人情也是撲朔迷離,比如只因長公子婉拒了李幫主的聯姻,長空幫從此便與蕭家斷了往來。
抱琴聽著,心裡一震。
記得那晚輾轉難眠,獨自出門,山中夜雨,霖鈴生寒,幽谷郁木,古桐參天,一陣風來,葉落滿地,怔怔的,竟要落下淚來。
然而終究還是斷了音信,蕭繼容一下山,定音便要派人稟報蕭家,抱琴本要去,但被定音阻止,她道:「該來的來,該去的去,萬物循環自有注定,與人無干。」
抱琴知她是怕她去蕭家受責,心裡感激,卻也有點說不出的怨。
從此以後,蕭家一切便似都與她真無關聯。
既是如此,抱琴便也不再問,只專心的留在山中習武學劍。定音師太當真對她十分器重,加之她的確處事大方,待人有禮,也就漸漸將許多俗家弟子一脈的事務都交給了她。而她平和穩重,雖是資歷尚淺,卻也深得同門信任。寒衣——這個入門後的名字竟也漸漸的在落霞山上有了些聲望。她心裡清楚,這一切都是師傅一意造就,也就分外謹慎小心,也格外勤懇起來。
但她發現自己武學天分卻並沒有師傅當初所讚的高明,等她能勉強修習落霞劍法最啟蒙部分的時候,已然過去三年,雖然同門們都說這已算是不慢的,但她卻仍常常會在臨空一躍的時候,想起曾經藍衫飛揚,長身如電,真正才是自如境界,無可企及。
於是便更加努力,工夫不負有心人,等再過一年時,一套落霞劍法已能初具規模,寒衣的劍名已慢慢的傳遠了去,只是她自己並不知曉罷了。
歲月在眼角眉梢輕盈帶過,回憶逐漸沉澱時光長河,心中時時的惦念,不經人提起,也已忘了該從何說。抱琴以為自己已經全然忘記,卻不料因緣天定,走來走去,終也沒跳出那個圈去。
這一年,定音師太圓寂,抱琴入門正滿五年。
一眾同門盡皆悲痛,卻也要支撐著辦理喪事,出家弟子負責處理山上之事,俗家的便負責向江湖諸友幫發喪,也答禮諸幫派志哀。看著面前即將撒滿江湖的訃告,抱琴這才知道落霞派和定音師太竟是如此聲名顯赫。
抱琴負責的是江南一塊地方,這是她自己要求的結果。
下了山,人世喧囂鋪面而來,這才知曉前塵往事竟是無一忘懷。
卻是先去了姑蘇慕容家,後又繞至吳縣陳門。
在吳縣時,不由路過自家曾經庭院,查封的府第竟已重新開啟,只是其中已換成了別家歡笑。她緩步走過,瞥見後院鞦韆蕩漾,宛如兒時,面前竟然豁然開朗,天闊雲淡,但覺世事循環不過如此,自己竟也曾執念深深,執意不以素衣入豪門,現在想來,竟是端的可笑可歎。
如此,便終於有了勇氣,去到松江,蕭家。
途中路過一小鎮打尖,只見一酒店門面不大,卻很潔淨,便走了進去,一進門,才發現店中竟是生意不壞,對門一面牆邊,雖然未擺桌椅,卻圍了不少人。
她找了一僻靜桌子坐下,店家十分熱情,立時前來招呼,她也是伺候人慣了的,不習慣被人這樣慇勤打點,便沒話找話問:「你家店裡那面牆壁上到底藏了什麼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