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流舒
第四章
話雖這樣說了,抱琴卻還是自向老吳要了些枇杷膏,時時收在身上,路過涼亭時,總愛悄悄看上一眼,卻是幾日來都未見人。等又過了幾天,她再路過涼亭,便已不再惦念往裡面看了。
日子便這樣一天天的過去,天只更高更藍,雲只更淡更遠,梧桐樹上的綠葉也隨著日頭越發蔥鬱,蟬鳴喧囂中又是一個夏夜,重逢之日也如往常。
「可好?」他依舊是那樣開頭,依舊是那般藍衫。
「不壞。」出言時,她方知自己未有一刻放下。
「我也還是老樣子。」他笑。她卻看見月光鏤進他額上皺刻,竟有無底錯覺。
「三小姐也好?」他又問。
她答:「很好。」
言至此處,二人不禁俱笑,心領神會。
她見他身形竟較前次清瘦,眉間也有隱隱倦意,不由問道:「可是遠行了?」
他點點頭,扶欄坐下,也示意她坐:「去了趟塞北,方回。」
「老爺和公子在那邊也有生意?」
「什麼生意不生意。」他歎口氣,「扯不斷的麻煩。」
她笑了笑:「替人辦事,抱怨不得。」
他也笑了:「何嘗不是?!差點忘了你的忠心。」說著,便咳了兩咳。
「你也不差。」聽見他咳,她皺了柳眉,從身上掏出那早已備了的枇杷膏遞給他:「定是忙忘了,對不對?」
他伸手接過,放在手心,十指搓磨良久,良久才道:「謝謝關心。」然後,她眼見著他將那盒枇杷膏收到袖裡去,細長的手指仔細的捋好袖口的褶,月光照在那藍衣上,淡靜的,微微閃光……
心念一動,她不禁吟道:「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
他微覺詫異,卻接了下去:「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她也詫異起來:「你也知此詩?」
「兒時讀過。」他淡然道,神情裡不像是說兒時,倒像是說前世,「你呢?也讀過書?」
她將目光投向月華深處:「也是兒時。」
「好個『也是兒時』!」他竟擊節而笑,「此刻若能有酒,便當為此浮一大白!」
難得看他如此豁達神氣,她也跟著愁雲一掃,不禁又吟道:「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
「這個好!」他勾唇而笑,眉間皺痕卻深,接下去吟道,「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說罷,又是一笑:「好久沒有如此快意!抱琴姑娘可還有賜教?」
「賜教不敢。」正待再吟佳句,卻忽然瞥見他皺眉,竟在不住的悄悄撓著左腕,剛想說他還未出題便要抓耳撓腮,卻見他左腕上真有一塊小小的紅腫,不禁問道:「那是怎麼了?」見他又伸手撓去,不由笑了:「莫非是被蚊子咬了?」
「也許。」他道,皺著眉,用手摀住了紅腫處。
她以為他又要撓,忙阻止了他:「別動!腫得這樣厲害,只怕是要越撓越癢的。」
聽到她言,他忽的就鬆了手,也鬆了眉,笑得莫名:「那依你看如何是好?」
她又好氣又好笑,從汗巾裡掏出個小盒來,從裡面挑了點藥膏抹到他腕上:「這不就行了。」抬起眼來,這才發現他竟一直笑吟吟看她,再看自己,竟還有一隻手握著他手腕。
她臉一紅,急中生智,順勢指著他袖口,道:「開線了。」然後便撤了手。
他平靜的將手收回,看了眼:「是劃破了。」
「可惜沒帶針線。」她別過頭,喃喃著,忽然站起身來,對他道:「等我一會兒。」還沒等他答話,她人已跑了出去。
月光照著她身後的涼亭,淡淡的一道影。
……
那晚,等抱琴取了針線回轉,亭中已是空無一人。
抱琴繞著亭子轉了兩轉,確實只餘了冷月清光流瀉一地。她便在方才坐過的地方重又坐下,伸手摸摸,身下手下,兩處都已是冷徹寧靜。再坐了一會兒,直到手中針線不知何時散落一地,直到天邊已能望見晨曦端倪——夜,竟已去了呢。她想著,便站了起來,一一拾起了針線,順手收好,便走了出去。
夏天果然天亮得早,就連蕭三小姐也耐不住天光,早早的起了身,抱琴回到折梔院時,她已梳洗完畢,正在院中練劍。一見她來,便道:「這麼一大早,你上哪裡去了?」
她顧左右而言它:「小姐找抱琴?」
「是啊。」蕭繼容猶自舞著劍,香汗涔涔的道,「快替我修琴去!」
「這麼早?」
「問那麼多做什麼?!」
「恕抱琴多嘴。」她望著晨光裡小姐嫣紅的面龐,靜靜的道,「小姐的琴壞得時候不對。」
「哪裡不對?」蕭繼容停了動作,挑眉看著她一向順從的丫鬟。
抱琴從容的看著她:「小姐的琴三天兩頭的壞,怕是要惹人生疑的。」
「我的琴,關別人什麼事?誰敢生疑?」蕭繼容盯著她,像要將她看穿似的,「是不是有人問過你什麼?還是同你說了什麼?」
「沒有。」抱琴搖頭。
蕭繼容越發不信,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面前來:「你說實話,到底是什麼人對你說了什麼?二哥?老爺?還是……大哥?」
「真的沒有,這些都是抱琴自己想的。」
蕭繼容冷笑:「自己想的?你何時有了這許多心思?」
「抱琴一體一命都是小姐給的,抱琴一門心思自然都在小姐身上……」
「罷罷!」蕭繼容打斷了她的話,「你若是真的一門心思向我,便聽我的,去修琴!」
「抱琴不能。」
「好!」蕭繼容將劍往地上一扔,「你不肯去,我自己去!」說著,拿了琴便往外走。
「不成,小姐!」抱琴一咬牙,忙跟了上去。
一出門,卻正撞見二公子蕭繼安,原來折梔院裡這番吵鬧,丫鬟婆子們怕擔責任,早已去搬了救兵。蕭繼容正在氣頭,也不看路,一頭就撞進了她二哥懷裡,心中一陣委屈,竟然登時就哭將出來。
「怎麼了?」蕭繼安邊哄寶貝妹妹,邊問。
蕭繼容只哭,不答。
蕭繼安便又問:「有人惹著你了?」
蕭繼容哭著點點頭。
蕭繼安見抱琴跟著出來,立在一旁,便已明白了八九分:「可是抱琴那丫頭?」
「可不是?!」蕭繼容擦了擦眼淚,轉過身來看著抱琴,以眼神問她:這下還肯不肯去?
誰知抱琴竟還是搖頭。
蕭繼容此生怕還未被人這樣忤逆過,狠狠一跺腳,掉頭便衝回了院裡,不一會兒便聽見裡面丫鬟婆子們勸慰聲氾濫一片。
抱琴靜靜的立在院外,紋絲不動。
蕭繼安卻也不急著進院看看妹子,反饒有興味的盯著她,良久,方道:「此時可後悔了?」微笑著:「若是早先跟了我,斷不會受如此委屈。」
抱琴不語。
「此時反悔仍不算晚。」蕭二公子當真是生得好,軟語相詢時更添幾分儒雅風流。
抱琴卻仍不語。
蕭繼安端詳她良久,終於又笑:「很好,很好,果然獨特。咱們走著瞧。」說罷,便進院去了。
抱琴不識抬舉,得到的懲罰便是在折梔院外罰跪。從清早直跪到日落,也沒有人叫她起來。幸好那日老天開恩,一直陰晴不定,而她平日裡人緣也算不錯,時常有幾個相熟的下人遞她碗清水潤喉,否則,這般跪法,非得中暑不可。
抱琴昏昏沉沉跪到天黑,只見一輪皎月冉冉東昇,掛於天邊,清光淡撒,身上竟也涼快了一些。轉眸望向院裡,小姐房中燈光仍亮,想必也並不能安然就寢。也是自己頂撞得過了些,她苦笑著,閉上眼睛,倦意不由襲上身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身旁有人相問:「可好?」
這時還怎能好?她以為是夢,不由失笑,卻聽那聲又起:「可是我問得晚了?」
她這才知道並非夢幻,急忙睜開雙眼,眼底映出對面深靜的眸,眸間深刻的痕,一時竟有千言要訴,卻又無從說起,沉默許久,方能勉強一笑:「只要問了,便不晚。」
他伸手要拉她站起,她卻搖頭:「小姐不允的。」
他又皺眉,彷彿即使是將那道皺痕刻到心坎上去,他也甘願,歎道:「你怎生受得了?」
「有什麼受不了?」她苦笑,「我一體一命皆是小姐所給,即便跪死在這裡也是情願。」話雖這樣說著,忽然望見月華鏤出他愁眉深鎖,心坎上竟然頓生酸楚隱隱氾濫。
他默然不語,背過身去,她抬眼望他背影,竟比先前更添了幾分寂寞,越發的蕭索起來,正要出言叫他離去,卻見他忽然轉過了身來,不由分說,忽的拉起了她。
她還沒反應過來,已被他拉進了院門。「不!不可!」她忙叫,他卻充耳不聞,只顧往前走去。
她跟在他身後,見他步履從容,逕直前行,院中迎面行來幾個丫鬟,見他前來竟都怔怔站住,而年長的僕婦們都已紛紛的垂下了頭去。她只恨自己腿酸腳麻跟不上他步伐,卻又隱隱覺得即使跟上也無可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