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流舒
就這樣,她跟著他進了蕭繼容的閨房,然後看見蕭繼容驚訝的迎出,再然後聽見她清清楚楚的叫了聲:「大哥?!」
蕭三小姐,叫他,大哥!
抱琴怔在那裡,恍惚置身夢境,又似如夢方醒。
長公子蕭繼寧望了眼屋中的兩個女子,然後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蕭繼容已從瞬間驚愕中回過神來,巧笑著走到她哥身前去,道:「大哥,你怎有空過來?」
蕭繼寧望著他的親妹,淡淡道:「出去好久,剛剛回來,還沒來得及過來看看,怕妹子你責怪。」
他的玩笑顯然開得並不高明,只聽蕭繼容冷笑著:「說得好聽,大哥幾時怕過我?」說著,瞥了眼抱琴:「只怕是聽到了什麼,專來教訓我的吧?」
抱琴低下頭去,看著對面深藍袍腳,沉默。
她看不見蕭繼寧望了她一眼,然後又看向蕭繼容:「教訓倒是沒有。」眼見妹子撇了撇嘴,便道:「難道你二哥平日裡教訓你少了?難道我說了就一定管用?」
蕭繼容聽他如此說,倒是好奇起來:「這麼說大哥當真不是來說我的?」
蕭繼寧搖搖頭。
蕭繼容歡喜起來,撒嬌的挽住她哥臂膀:「那大哥是來作啥的?」
蕭繼寧勾了勾唇角:「幫你。」
「幫我?」蕭繼容疑惑的望他,「幫我什麼?」
「幫你修琴。」蕭繼寧靜靜的吐出幾個字來。
抱琴心念一動,不自禁的抬起眼來,只見蕭三小姐竟像被針紮了似的猛的鬆了手,呆呆的看著那安坐椅中的藍衣人:「不,我不要!」
藍衫未動分毫,映出其上那雙更加深靜的眼眸,以及那眉間解不開的深刻:「不要?這倒是奇了,你不是一大清早的就嚷嚷著要修?」
「我……我……鬧著玩的,其實,其實並沒有壞。」
「鬧著玩的?」蕭繼寧笑了一笑,「連下人都罰了,還說是鬧著玩的?」
「我……」
抱琴眼見蕭繼容手足無措,心跳也跟著快了起來。
蕭繼寧依然溫和的看著他的妹妹,溫和的笑:「跟大哥鬧什麼生分?還是已經信不過大哥的技藝?」
「不,大哥。」蕭繼容垂下了頭去。
蕭繼寧終於第一次正視著抱琴,他對她說:「你去,去將小姐的琴取來。」
抱琴看了眼垂首的蕭繼容,看見她使勁的絞著自己的衣袖,又看了眼蕭繼寧,看見他微微的凝著展不開的眉頭,依舊是那句:「去。」
於是,她不得不將琴取了出來。
蕭繼寧接過,置於膝上,淡淡道了句:「好琴。」便信手一撥。當下便是絲絃鳴動,玉柱流聲,他側耳聽了聽,頷首道:「果然是壞了。」
抱琴看見蕭繼容面色已如白紙。
蕭繼寧卻像未見似的,彷彿全副注意都只放在了琴上,又撥了兩撥,彈出清音一串。
抱琴耳濡目染慣了,只覺聲音中正平和,只是稍稍發悶,卻見蕭繼容的顏色已越發蒼白了去,竟是全身發顫,忽然一扭身,便似要衝出門去。抱琴忙也轉身跟隨,卻聽身後的琴聲就在那一瞬泠泠而起。
只聽那琴聲此時已然毫無滯澀,順暢直下,飛流千尺,抱琴聞此方知:小姐不但是武功,就連瑤琴,也是根本算不得會的。
只因他的琴聲竟能令人想起:秋深霧濃,蒼梧宿雨,一夕風來,寒鴉盡散,枝搖葉落,觸地生煙……
琴聲久久繞耳難去,甚至停歇時也無人察覺。
不知多久以後,抱琴回過神來,發覺那彈琴的人已經站起了身來,神色複雜的看著他的妹子,而蕭家的三小姐不知何時已伏在了門板上,纖指緊緊的摳進了雕花裡,她的大哥向她走來,她看也不看,於是,她的長兄便自默然離去。
他剛一離開,抱琴還未反應過來,卻見蕭繼容已飛一般的撲向她的瑤琴,發瘋般的翻轉過來,摳開了底下的一塊木料,從裡面抽出了一條白絹,抱琴這才總算見識到了這日日抱著的瑤琴上隱蔽的機關。
蕭三小姐扔下琴,將那白絹緊緊的攥在手裡,咬著牙,忽然一聲冷笑:「大哥,你果然是好樣的!」
抱琴因她的眼神生生打了個激靈,心中卻更有說不清的難受,忙走過去,扶住她:「小姐可別想多了,大公子未必就是發現了,不然,他為何不拿出來?」
「這就是他的厲害,故意不點破。」蕭繼容渾身在顫,「拿出來,再放進去——這樣的事,當真只有他做得出來!」
抱琴心抖了一下:「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蕭繼容閉上了眼睛,「方纔那樣的琴聲,若不是已將東西取了出來,就是神仙,也彈不出來……」
不知怎的,聽了這話,抱琴的心也跟著涼了半截。
蕭繼容說完,便將手中的白絹狠狠的扔到了地上,踩了又踩,卻似還嫌不夠,於是跺腳站在原地,望著那白絹,眼中已是淚光閃閃。
抱琴不語,默默的摘下牆上寶劍,遞到她手裡。蕭繼容愣了一愣,接著一笑:「好個抱琴,畢竟是你明白!」說著,便拿過劍去,將地上的白絹挑了個粉碎。
在絹碎的一瞬間,抱琴看見了上面秀雅字跡:「日落思見……情深……緣淺……」墨跡如珠,還似未涸,卻已成了碎片。
蕭三小姐的眼淚也終於隨著落了下來。
夜極深時,抱琴猶見蕭繼容房中孤燈常亮,而她自己也無法入眠。
披衣起身,推門出屋,只見月淡星繁,碧空澄淨如洗,若罩一襲藍衫。
她緩緩的走到了涼亭邊去,扶欄而望,只見池中碧荷葉茂,偶露些微水面,映出星輝點點,如同碎銀。
她取出了隨身帶的針線,丟進了水裡。水花一閃而過,除了蟲鳴偶起,已是一片沉寂。
站了一會兒,她看見星光照亮的水面上映出另一抹淡淡行來的影。四下恍惚更靜,她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卻又像是那人的足音。
那人終於走到了她的身旁,輕咳了一聲。抱琴聽見卻是不語,心知蕭家長公子即使再咳嗽,也永遠用不著她給的藥。
於是他低頭看著水面,彷彿是還能看見那沉入了塘底的東西,終於歎道:「怎麼就扔了?」
「想不出能做什麼用。」明白他也永遠用不著她的縫補。
蕭繼寧偏過頭來看她:「可是怪我?」
抱琴搖頭:「不敢。」
「呵。」他淡淡笑了一笑,「怎不再『恭敬』的補充聲『大公子』?」
「如果這是公子的吩咐。」
「以前說話並不是這樣犀利。」
「以前是抱琴有眼無珠。」
「呵?」他似笑似歎,「如今便看清楚了?」
「不敢說。」
「怎講?」
「只有些怕。」
他微怔,皺了皺眉,沒有立即再問。過了會兒,才又出言:「你是覺得我今日對繼容太狠?」
「小姐和公子們的事,不該是抱琴評價。」
「算不得評價,只是隨意說說。」
「抱琴過去已經說得太多。」
他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道:「這麼說,琴上的事,你果然是從頭到尾都知道的?」
她不語。
「你不攔?」
「抱琴只是個丫頭,小姐的事,不能攔。」
「哦?那今早又為何要勸阻她親去?」
「抱琴再不攔,便是公子這樣的『攔』了。」
「呵,說來說去,還是在怪我。」蕭繼寧攏了眉心,「你這樣的忠心,著實少見!」
聽出他言語中的諷刺,抱琴轉過了身來,抬眼看著他道:「抱琴身受小姐之恩,自當結草啣環。抱琴自問事事皆為小姐著想,凡事都不過是想教小姐舒心快樂。」
「這樣的快樂法?」蕭繼寧搖頭,眼裡不知明滅著什麼,「蕭家容不得。」
「可小姐總有一天當是別家的人,大公子難道不想小姐有個好歸宿?」
「這也算得好歸宿?」他冷笑,顯是不屑。抱琴見了,想到蕭繼容冷笑的樣子倒有十成十的像她哥哥,奇怪她從前竟怎從未察覺?
「蜉蝣天地,一粟滄海,百年富貴未必抵得上貧賤夫妻一夕暢快。」她道,不知怎的,望向他時,卻又念起自家鐘鼎兒時。
他一時無語,隨後沉吟:「難得你有這般見識。」
「並非什麼見識,只是自家體會,女子思量。」她忽然一陣苦笑,「自己吃過的苦,便怎樣也不願恩人再嘗。」
「究竟是怎樣的恩?」他靜靜的問,卻自知喉嚨裡壓下的是——怎樣的苦?
抱琴身子顫了一顫,唇上卻僵僵的笑了笑:「去年早些時候,二公子吃多了酒,硬要收我做小……我不從……是小姐救了我,讓我作了她的丫頭。」停了停,她垂了睫:「抱琴從此便明白了:凡事都講兩相情願,榮華富貴也好,錦繡姻緣也罷——強扭的瓜都不會甜,凡事都還是自己願意的好。」
話音落時,微風南來,荷葉層層浮動,送來清芬一片。清淺星光下,她看不清碧波的倒影裡他眉心愈深的皺痕,只看得見水中他無語凝立的影子如同一棵寂寞的桐,自沉沉的暗夜裡,俯瞰著大地上一朵小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