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流舒
他轉身時,天風激盪,海雨滂沱,如紙劍鋒輕輕顫動,而他卻只是淡淡一笑:「原來是你。」
原來是他!她也一笑,放下傘,走進了亭去,向他深深一福:「昨晚多謝大哥相救。」
他怔了怔,看了眼自己深藍布袍,然後搖頭:「談不上。姑娘言重。」
「大哥客氣,昨晚若非大哥出手,小女子恐已是劍下之鬼。」
「姑娘越發言重:那時倘若姑娘能一直不動,故作不察,賊人也未必就會向姑娘下手。」
她搖頭:「賊人暫留我命,不過是要騙過大哥耳目,令大哥以為樹上無人,待得大哥當真離去,他還是必要殺人滅口的。」
「難為姑娘沉著。」
她又搖頭:「已是怕僵。」
他不由又是一笑,笑容極淺,眉間卻有一道皺痕深深,想必是平日皺眉多過笑容,已是烙印難去,讓整張不過二十七八的臉看來竟有些滄桑:「姑娘如此自謙,反倒讓我過意不去。說來,我也該向姑娘道謝的。」
「哦?」她不解。
「姑娘可是曾往地上潑過一桶水?」
她不由臉一紅,只聽他接下去道:「可曾見地上升起些亮點?」
她想起了那些「流螢」,於是點頭。
「那些是賊人的夜光粉,專用來跟蹤。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著了他們的道,竟被這些東西撒著,一路帶回了府來,若非姑娘一桶水將它們潑淨,真教賊人追蹤到橫梧院,事情就麻煩了。」
原來如此。她自不能待他當真相謝,便道:「原來大哥是在大公子院裡當差。」
他看她一眼,未否認:「主子叫我阿寧。」
「原是寧大哥。」她躊躇半晌,低下頭去,「小姐喚我抱琴。」
「抱琴。」他將二字放在舌間輾轉,只見亭外朵朵雨花盛開,「你是三小姐的人?」
「是。」她抬起頭來,看見白虹映亮他雙瞳,如他眉間深刻皺痕。
「她可好?」他問,又補充道,「沒淋壞吧?」
聽他語氣竟是關切暗含,抱琴心頭一動,卻只願猜他是大公子遣來問候的,便回答道:「小姐好得很,二公子已去探望了。」
卻見他微微皺了眉:「他們不是已鬧了許久意氣?」
她輕笑:「這回不就和解了?」
他愣了一愣,這才轉過彎來,端詳她良久,方道:「女孩子的心思還真是七拐八繞,教人白白擔心,她卻不過是略施小計。」
說話時,只見他眉峰略有舒展,淺淺笑意浮上面龐,瀲灩著正中沉澱的皺刻,喜又復傷。她的心卻像被什麼紮了一下,感官剎那渙散,只餘雙耳聽得亭外風雨摧桐,滿院梧桐,雨落沙沙。
他則把玩著手中的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問:「昨晚呢?她可曾受驚?」
她回過神來,回答:「沒有。其實小姐自居俠女,恨不能仗劍殺賊呢。」
「呵,這倒符她性格!」他也不知是笑是歎,「可她昨晚怎的如此聽話,不去湊熱鬧,反肯窩在房裡?」說罷,竟自沉吟起來。
劍身如鏡,映出他眼眸清明,抱琴心中一顫,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多,後悔已是來不及,只得硬著頭皮岔開話題,道:「時候不早了,小姐還在等我回去覆命,寧大哥可否將手中寶劍交還於我?」
「這是你家小姐的劍?」
「怎麼,寧大哥不識?」
「怎會不識?」他似要笑,卻咳嗽了兩聲,接著道,「我識得它時,它還在他人之手。」
「在誰人之手?」
他頓了頓:「大公子。」見她神情似是不信,便解釋道:「你是否是看它鏤飾華美,不像男子之劍?」不由也笑:「其實富貴少年風流倜儻,原也是裝飾精美、金玉其外的。」
聽出他話中的諷刺,她搖頭:「寧大哥這話未免偏激。」
「就算是我多話吧。」
他咳了下,隨手挽了團劍花,雨簾沉重中,頓時一片眼花繚亂、流光飛舞,她亦聽見劍光深處他的聲音:「人雖不同了,劍,卻仍是好劍。」
話音甫落,他已收劍入鞘,鏗鏘一聲龍吟。放下了劍,他看她一眼,忽的搖首一笑,隨即飄然離去。
抱琴拾起了劍,抱在懷裡,劍身竟仍在輕顫,微微的,猶有餘溫。
第三章
再遇時已是數日之後,那日抱琴路過涼亭,只見亭內藍衫寂寞,她不意外。
見她來,他旋身微笑:「可好?」
她站住腳步,在亭外頷首:「很好。寧大哥呢?」
「老樣子。」他答,見她細瘦身軀卻抱著偌大琴匣,不由奇怪,「你這是去……?」
「去修琴啊。」她反疑惑他的驚訝:閤府誰人不知她「抱琴」職責?
他拾級出亭,直覺的想搭把手,她卻閃開,搖頭:「小姐的琴,不讓人碰。」
他更奇,不由習慣性的眉心一皺,原本含笑的臉上便又只餘皺痕扎眼。
抱琴忍不住解釋:「小姐愛琴如命,就是這麼個規矩,除了我外,便是公子們也是不讓碰的。」
「哦?」
「上回二公子遣人來借琴,說是新姨娘要看,小姐不允,二公子又催,小姐一氣之下竟要將琴砸了,幸虧是摔在波斯氈子上,這才沒真毀了。」
他聽了直搖頭:「既是如此珍視,怎的這樣就要砸了?」說著,咳嗽了兩聲,抱琴聽得竟比先前更重了些,似已牽扯到了肺裡,正要出言詢問,卻聽他道:「後來呢?琴可修好了?」
「自然。」
「那怎的又要去修?」又咳。
她隱約覺他話裡有話,卻又畢竟聽他咳得揪心,於是回答:「又壞了唄。」
他不置可否,抬眼望向了天邊,只見遼遠處雲蒸霞蔚,大片霞色鋪天而來,西沉日光隱於其後,爍爍金光鑲嵌雲際,倏忽耀眼,疏忽暗淡,恍惚一時出神。就這樣看了會兒,他忽然說:「我隨你去。」
「啊?」她驚。
他卻不答,已是邁出了步去,無可阻攔。
青衣少年見到這初次來館的藍衫人,也是愣了一愣。
抱琴只得走上前去,將琴送到他面前:「修琴。」
少年這才緩過神來,剛要接琴,卻有隻手擋住了他,他與抱琴一齊驚訝的看著那出手的人,卻聽那人淡淡道:「你該不會是這裡的老闆吧?」
「當然不是。」少年看著說話的人,只見那清俊的眉心裡一道皺痕分外顯眼,「焦桐館乃是家師所開。」
「那便讓你師傅來接。」
「你?!」少年一時下不來台,便看抱琴,抱琴剛要說話,阿寧卻已看著她笑:「小姐愛琴如命,咱們還是謹慎些,直接交給老闆的好。」
抱琴便也無語。
少年眼見是拗不過他,只得恨恨的挑簾進去,過了一會兒,果真見他師傅親自出來。
抱琴也是第一次見此處老闆,卻沒料到竟是這般年輕——他也與徒兒一般一身青衣,乍看去,整個人竟也如他徒兒般明淨清純。只見他客氣的一拱手,便要接過琴來。
阿寧果然沒有再攔,只是靜靜看他。遞琴的一瞬,抱琴看見光鑒的琴匣上映出一雙影,清淺的、沉鬱的,竟是千般神似,一青一藍。
青衣的接過了琴去,問:「可容在下進屋修理?」
藍衣的看了眼抱琴,抱琴輕輕道:「一向如此。」於是,便由著那青衣的將琴抱了進去。
等了不多時,便見年輕的老闆送琴出來,抱琴依著原例付了銀兩,老闆淡淡謝過,顯無他徒弟那樣見錢開懷,但還是如往常樣早早關門打烊。
抱琴二人踏上歸途,俱是無語,天色也漸暗沉下來,半黑半青的,透著幾縷淡淡的雲。四下靜極,只偶爾遠遠的傳來一兩聲歸鳥的倦鳴,彷彿整個塵世人間都已遼遠了去。
抱琴低著頭走路,聽著青石板上二人清晰的腳步以及阿寧有時的咳嗽,心底像有什麼在蠢蠢欲動,翻上來又落下去,終於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他也跟著停下,臉上帶著疑惑,只聽她道:「你……不是大公子的護院,是不是?」
他微怔:「那你說我是誰?」
「我不知道。」
「那又怎說不是?」
抱琴遲疑著,終於道:「你對三小姐不該是這樣的關心。」
「你說不該?」他忽笑了起來,「你誤會了。」
她臉騰的一紅,幸虧隱在暗裡人瞧不見,也不答話,只匆匆的又邁開了步去。
他追上來:「難得你這樣的忠心。」
「該的。」她走得更急。
「可不盡然。」餘光裡瞥見他仰首望天,然後道,「這麼晚了,還敢走此險地為她奔波修琴,你已不止是忠心而已。」
她轉眸對他:「你也聽說過前頭的事?」
他點點頭:「先前既出了事,如今不能不防著些。」
聽他這話,剎那間,她覺得喉口一陣緊縮,心中什麼翻湧上來,竟自難抑——難怪他說她誤會。臉已是更加紅了去,不由走得更快,聽他腳步聲隨,一時心亂,一時心暖……
一直走到蕭府後門,她才彷彿鎮定了些,忽然轉過身來,對他道:「這天雖熱,卻也需防著熱傷風——你……你這樣子,不妨用些枇杷、川貝,門房老吳愛犯咳症,這些都是常年備著的,你若有空不妨向他討些。」說完了,便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