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齊晏
走出「合春號」,他仰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陰雲密佈,看來是要下雨了。
心中掛念著後院未收拾的雕像和刻具,他急著想趕回去。來到朱雀大街上,他隱約感覺到了一股微妙的騷動,奇怪地看見路人全朝他身後的方向引頸張望著,不知在看些什麼。他疑惑地側首望去,眼角瞥見了遠處飄逸的粉色紗裙,上面繡著翩翩飛舞的雀鳥。
他的心陡地一緊,驀然轉過身,微訝地盯著那抹熟悉的身影。她獨自一人往「亂茶坊」的反方向快步走著,不知道要去哪裡?
「那個大美人兒是蘇合香嗎?」
「是『亂茶坊』的蘇合香沒錯,剛才從身旁走過去,近近的瞧更是漂亮呀!」
「奇怪,她怎會沒帶侍女護衛就出來了?萬一遇著歹人怎麼辦?」
「去給『亂茶坊』報個信,要是給歹人綁了去可怎麼得了!」
孫玄羲聽見路人的低聲議論,發現在蘇合香身後真的跟上了兩名輕浮流氣的男子,他不假思索地朝她奔過去。
「蘇合香,妳一個人上哪兒去呀?」一個矮胖的男子涎著臉湊近她。
「不關你的事。」她嫌惡地加快腳步,雙眼仍未停止尋找她想找的男人。
「妳這樣一個大美人兒走在街上不安全,讓咱們哥兒倆護送妳一程如何?」另一個男子用手中的折扇輕敲她的肩頭。
「滾遠一點兒,別像蒼蠅一樣黏人!真討厭!」她用力拍掉折扇,怒斥道。
「嘩,長安第一舞伶說話可真直接。」
「不是聽說蘇合香有『三不讓』的規矩嗎?這會兒咱們就偏要近妳的身、偏要跟妳說說話、還偏要碰妳一碰,半分錢也不用花,可真是便宜咱哥兒倆了!」兩個男子故意輕薄地碰碰她的手臂,又靠近她吸嗅她身上似蘭非麝的香氣。「嗯,真是香啊——」
蘇合香頭一回獨自一人上街,就遇上陌生男人不懷好意的調戲,她雖又怒又急,卻也有些不安膽怯了起來。
「妳為什麼一個人出來?」孫玄羲追上她,長腿跨到她身前,擋住她去路。
蘇合香聽見熟悉的嗓音,欣喜地仰起頭。「我總算找到你了!」
找他?孫玄羲愣住。她一個人在街上亂走,引來大街路人側目,還惹來登徒子騷擾,居然是為了找他?
「妳找我做什麼?」他目光冷厲地瞪了那兩名輕浮的男子一眼。
面對高了自己幾乎一整個頭的孫女羲,那兩名男子一臉訕笑地揮著折扇,知趣地退了開去。
蘇合香癡癡地凝視著他,他的出現,就像山中清新的冷泉,愈發顯得那兩名男子濁臭不堪。
「我找你是……」是什麼?還真不好說出口。她的心怦怦直跳。
細雨慢慢地飄落下來。
「下雨了,先找地方躲一躲。已經有人到茶坊報信去了,妳可以等人來接妳。」孫玄羲拉著灰袍的衣袖,遮在她頭上為她擋雨。
「已經有人報信去了?」她心慌地拉著他的手更往反方向走。「不行,我暫時還不想回去。」
「妳要去哪裡?」他被她怪異的反應訝住。
「我要去一個可以跟你好好說話的地方。」她拖著他的手走,眼神迷亂中透出一股不顧一切的衝動。
孫玄羲開始覺得不對勁,反扯住她的手,不走。
「沒有這種地方。」感覺到似乎有某種東西正要衝破藩籬,他必須制止住。「雨愈下愈大了,妳快回去。」他反扣住她的手腕往回拉。
「我會回去,但不是現在。」她掙扎著。「我有些話想問你,等我問清楚了,我自然會回去。」
霧靄般的濛濛細雨,濕潤了兩人的頭髮和衣衫。
孫玄羲注意到街上行人對他們投來了異樣的目光,他竟忘了很多人都認得蘇合香,若看到她在街上與一個男人拉拉扯扯,定會壞了她的聲名。
「妳到底有什麼話要說?」他放開她的手,退開一大步,隔著距離看著她,神情複雜。
「我看見你雕的觀音像了。」她瞅著他,眼中溫柔無限。
孫玄羲心中一震,驀地別開眼,無法坦然凝視那雙美麗的眼眸。
蘇合香朝他走近一步,他立刻往後退。
「別離我太近。跟過來。」他轉身往「亂茶坊」相反的方向走。這段無意間發生的曖昧情愫,是到了該清楚切斷的時候了。當他走的時候,不要心上有負擔。
蘇合香朱唇漾著笑,腳步輕快地跟在他後頭,心跳得很急促,透過迷濛的雨絲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又充滿了柔情和激動。她揣想著一會兒該和他說些什麼才好?她對跳舞無所不知,可怎麼和一個男人談情說愛她就一無所知了。通常,愛戀中的男女都說些什麼情話呢?
孫玄羲走得很快,她幾乎快要跟不上。他從朱雀大街左轉進一條幽巷中,筆直地走到盡頭。
這條巷十分寧靜,有朱紅色的院牆,蘇合香見巷中前後幾乎不見行人,便快步追上孫玄羲。
「這是哪裡?」她輕聲問。
「『西明寺』的外牆。」他往前行,來到朱紅色外牆角落裡的一間矮小廂房前,左右張望,確定無人看見後,他伸高了手臂,從窗框上方取下一支鑰匙,打開門上的鎖,推開門,抓住她的手臂迅速閃身進去。
蘇合香的心怦怦狂跳,倒有種偷情的刺激感。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見他謹慎地拴上門,她輕輕問道。
「這是我來長安之後住了兩年的地方。」
「真的?」她眨了眨眼,感興趣地四處打量起來。這是間簡陋的小屋,只有木桌、木床、矮凳和一個長櫃,不過倒是十分整齊乾淨。「這裡比你現在住的地方好點兒。」她笑說,然後打了個噴嚏,渾身瑟縮了一下。
孫玄羲見她長髮、衣衫都被雨霧濡濕了,若沒及時換下,很容易著涼。他走到長櫃前打開來看一眼,裡面已經空無一物。
「『西明寺』的沙門把被褥都取走了,這裡沒有可御寒的衣物,我們還是長話短說吧。」他定定望住她。
「呃……」突然這麼快切入正題,她一時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好。
「妳看見我雕的觀音像了,然後怎麼樣呢?」他臉色平靜,聲調淡然。他決定不讓她知道那是他動了心之後的作品。
孫玄羲出奇冷靜的神情,讓蘇合香一度有了錯覺。難道……是她誤解了?
「你雕的不是千手觀音。」她柔聲試探。
「是。」他微笑姻一承。「雕千手觀音較費時,我急於返家,所以請『合春號』老闆同意我改雕成普通仕女。」
急於返家?蘇合香愕然咬著唇,一時芳心大亂。「你要回洛陽了嗎?」
「雕像完成後就會回去。」
孫玄羲過分冷淡的眸光教她渾身發寒,她突然覺得這個地方寒氣逼人,不由自主地環抱住自己。
「你雕的仕女木雕……看起來很像我……」她不相信真是她的誤解,那尊仕女雕真的不是她嗎?
「妳很美。」孫玄羲注視著她絕美而蒼白的容顏。「妳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這是他不能否認的。「既然要為人刻一尊木雕,自然會挑選最美的女子來當模範,妳是我唯一能想得到的人。」
原來是這樣。她呆了好一會兒,然後自嘲地笑起來,意態淒然。
孫玄羲看見了她眼底的絕望和不甘心,但他必須隱忍自持,只要一時心軟,狂瀾便倒。
「我好冷。」她顫慄著。感覺四周都是寒意,奇冷無比。
看見她的唇色從泛白到發紫,孫玄羲這才發覺她纖瘦的雙肩劇烈地顫抖著。
「我的衣袍也是濕的,即便脫給妳也沒有用。走吧,我先送妳回去……」
「不,你抱一抱我。」她冷得手腳打顫,此刻的她急需要一點溫暖,就算只有一點點都好。
「我不能這樣做。」看見她衣衫濕濡地貼在身上,他的慾念就已經克制得很辛苦了,要是還將她抱在懷裡,他焉能坐懷不亂。
「我不是要勾引你……也不是要誘惑你,我是真的很冷。」她的淚墜下來,她很想忍住,但淚水彷彿有自己的意識,拚了命地跌出眼眶。
孫玄羲被她的淚水撼動了,他迅速脫下濕外袍,小心翼翼地將她攬入懷裡,隔著薄薄的衣衫,他感覺得出她整個身子的冰涼、顫慄和痙攣。他被她的反應嚇住了,驚惶地用雙臂箍緊她,這一抱緊,才發現她的身子有多麼單薄纖瘦。
他攔腰將她抱起,來到木床上坐下,讓她坐在他的腿上,雙臂環住她的肩,讓她緊緊貼靠在自己的懷裡。
蘇合香感覺到他暖暖的體溫緩緩包圍住她,無法克制的淚水決了堤般地湧出眼眶,濕濡了他的胸膛。
「妳是不是病了?」他有些無措地將她冰涼的雙手包覆在他的大掌中,用力搓熱她的手。
「嗯。」蘇合香癡望著那雙努力給她溫暖的手,傷心的淚水落得更凶。「我病得很重,我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