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艾瑪·瑞琪夢
她食慾全消,歎了口氣靠向椅背。哎!查理!她似乎愈來愈難在查理面前表現出輕鬆和友善。她懷疑他也一樣。但如果她的聲音中透露出抗拒,或是對於她真正的感受有絲毫的暗示,查理必然會感受到威脅而想逃開。她很清楚這一點,只是不知道——或不願承認——要背負這樣的包袱是如此的困難。而兩個人都在做違背自我的事,又是何其不幸。
她緊握餐巾緩緩吐了一口氣,想宣洩掉查理的情緒帶給她的壓力。自我毀滅……他會為了看似無稽的奇想做出最瘋狂的事:駕遊艇競速;往標有危險告示的滑雪道俯衝而下;為一張牌孤注一擲……她不明白為什麼他需要一再向自己的極限挑戰。這是否和他的成長背景有關?和貝克福有關?她不知道他的秘密,也希望他永遠不會發現她的。儘管他懷疑他們的相遇不是一項純然的巧合,但畢竟他無從「確定」。
她丟下餐巾,緩緩起身踱向陽台。安坐在一把鋪有軟墊的椅子上,注視著延展於眼下的城鎮。查理,他豐富了她人生的色彩!賦予她生活神奇的感動。對她而言,任何其他的男人都已微不足道。他曾是她的夢想,而今她的美夢成真,但她不希望他察覺到她在感情上對他的強烈需要與依賴,只希望他認為她對他不過是對待昔日童伴的感情,就像他對她一樣。因此她必須刻意鬆弛他們之間的感情和關係,絕不讓他感到羈絆束縛。她需要他,不能沒有他,但他卻需要自由,一如一匹脫韁野馬。但如果她夠小心、夠聰明,也許他疲倦時總會回到她身邊。
她的目光渙散,心思回到六個月前他們在港口相遇的那一天。說得更確切些,那是她刻意安排的邂逅,處心積慮操弄著機緣。如果他發現了呢?她輕顫了一下。不!他絕不會發現,因為那是他永遠無法瞭解的癡情。
第二章噩耗
莫麗抵達法國那天,灰濛濛的天際飄著濛濛細雨。下船後,她驅車一路平順地直奔多維爾的高而富飯店。安頓好行李後,她沒有做任何耽擱便轉回櫃檯,詢問軍人墓園的位置。無論如何,她得先完成此表面上的目的。
從飯店到墓園不過五分鐘車程。那是一條隱在樹叢中沒有路標的孤寂小徑。墓園位處僻境鮮有人跡,但並沒有被遺忘。所有的墳墓都被維護得很好,草皮也修剪得很整齊。
莫麗瑟縮地拉上雨衣的帽兜,然後跨出車門。今天這樣的天氣正適合造訪墓園,淒風苦雨像是上天也為之同哀。只是她心中難掩罪惡感,因為來此探視祖父墳墓只是她法國行的一個托辭。行前她父親先為她畫了墓園草圖,她已熟記在心,因此一進墓園,便逕自走向祖父墳墓所的位置。
她拉緊雨衣使自己暖和些,邊張望著眼前的景象。但即使她的目光落在灰石十字架上,浮現眼前的依然是查理,不!不該在此時刻想起他,那是對墓園全體英靈的一種褻瀆。她集中意志注視著紀念碑,努力勾勒出祖父的影像。她對祖父的印象只來自於一些老相片,但照片中那位年輕人卻和她極為神似,有著同樣的棕色卷髮、琥珀色眼睛、以及眼神中所透出的一抹哀哀渴望。他值得她更多更大的關注。他為了保衛國家和後代子孫的自由而效死沙場,四十年後的今天她站在這裡,卻僅以她十分之一的心思悼念他。
墓碑上只簡單的刻上姓名、年齡、職位和死亡日期。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祖父殉國時年僅三十二歲!當時的真象究竟如何,現在已沒有人能夠告訴她了。墓碑上方是祖父所屬軍團的軍徽和他的軍籍號碼!這是三十二年的生命最終留下的遺物,她環視這一淒涼的墓園,打了個寒顫,悲上心頭。她緩緩沿著路徑移步,念著一個接一個墓碑上的名宇,哀歎那些年輕而短暫的生命,由衷的追悼這些孤寂的無名英雄。
墓園中大多是第一次大戰中死難官兵的墓地,少數是二次大戰中的,另有一些不知名的孤塚。而在一個偏遠角落區隔出的是德軍墳地,每一個墓碑上除了姓名和死亡日期之外,再沒有任何描述和記號。一陣落寞襲上心頭,她轉身朝剛才的入口小門方向走去。此行任務已達成?只是自欺欺人罷了!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回到車上。
查理現在人在哪裡?仍在多維爾嗎?她真的想見到他嗎?答案絕對是肯定的。她不但期盼見他,且是需要見他!以治療她荒謬的相思迷戀。多年來對他的單戀和渴望,使她無法接納任何其他的男人。她曾試著接受其他男人的邀約,但沒有人能有他那樣的微笑,和隱藏在那雙冷漠灰眸後的溫馨,那是永遠也無法偽裝的力量。她是如此的愚昧缺乏理性,像個在學女生為一位偶像明星而憔悴神傷。查理恐怕根本不曾想過她,但如果他知道她對他的癡迷和幻想,驚訝之餘該更會感到荒謬可笑吧!
發動車子,她小心翼翼將車開上來時那條顛簸小徑,直通市區。癡狂的她早已計畫好下一個步驟。她細細檢視市區地圖,找出市內港口的位置,她知道查理的遊艇就停泊在那裡。她毫無困難地找到碼頭邊,停好車後,迅速地掃瞄那一長列在水上搖曳的遊艇。終於她看到了那艘和她在家裡雜誌上所看到完全一樣的遊艇——「漫遊者號」。那是一艘高雅、生氣勃勃、令人興奮的遊艇,一如那個站在遊艇甲板上的男人。她注視著他的頭髮在微風中輕揚,感到一陣暖流湧遍全身。他正高舉古銅色的強壯手臂在桅桿上繫著什麼。頎長、優雅,那正是魏查理。
她久久注視著他,感到一波又一波的震顫襲來;感到她的心在膨脹、心跳加速。一些幼稚的想法浮上心頭,她想故意經過他好讓他看見。她隨即移開視線,憎惡自己的愚蠢。那樣的舉動不僅幼稚,也根本無望。但她已別無選擇。她跨下車迅速鎖上車門,毅然走上那條通往水邊的木板步道。
「嗨!莫麗!嗨!」果然,她強烈渴望的事發生了——他注意到她了。好一會兒她緊緊閉著雙眼,但隨即加快腳步,假裝沒有聽見那急切的呼叫聲。她茫然地看著向前伸展的木板路,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但無可避免地,她仍陷入一場自我掙扎中。想見他的渴望和臨陣怯步的矛盾撕扯著她,令她不知所措,也許她不該來,但既來之,則安之。她決定讓他追上,好讓這次相遇看起來像是偶然的巧合。
她身後追逐的腳步聲愈見逼近,而當她的手臂被攫住時,她幾乎是鬆了一口氣。她停下腳步,佯作驚訝地抬頭注視這個自她孩提時代便深深愛上的男人。迎接她目光的,是一雙笑意盈盈的灰色眼睛和古銅色臉龐上燦然的笑容。「啊,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呢?」他的笑容更為動人——那多年來縈繞不去,令她心蕩神馳的笑容呵!
「噢,不為什麼。」她回答得很簡單,連自己都對能如此輕鬆應對感到驚訝,不禁露出微笑來。儘管她心跳不已,但由於不再感到緊張,她的聲音聽起來竟然出奇的普通、正常。「嗨!查理!」
「這麼平常嗎?莫麗,你在這裡遇到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嗎?」他似乎略有失望。
她不禁懊惱自己掩飾得太過頭,只好順勢說道:「不是驚訝,而是不敢相信。我真的沒有預期會在這裡遇見熟人。」
「是呀!」他溫和地附和著。「旅行的妙趣之一就是他鄉遇故知。」接著他似乎發自內心說道:「真的很高興遇到你。」他笑容可掬地扶住她雙肩,輕輕在她雙頰上各親吻了一下,在她能夠感受他的親吻與溫馨之前,他已將她帶往附近唯一營業的咖啡屋。
莫麗猜想,在夏天時,這條路上所有的咖啡屋應該都會將店面的玻璃牆撤走,並把桌椅排置在室外,但是四月初的今天,刮著刺骨的東風,大多數的店都停止營業。
他們走進店裡,他先為她扶椅,然後才在她的對面坐下,表現出一派溫文的紳士風範。接著他以一種幾乎令她生妒的閑雅從容召來侍者。「咖啡?」他略略聳眉詢問莫麗。
「好!請加奶精和糖。」她客氣的回答。
他以法語從容地點了所要的飲料。一等侍者離開他便問道:「那——你為什麼到多維爾來?」他帶著些逗弄的語氣。「為了打高爾夫球?駕船?還是到娛樂賭場試試手氣?」
她靠向椅背,仍難以相信查理此刻真的就在她對面。為什她的夢想成真之際,卻更覺得恍若夢中?他臉上仍是期待她回答的神情,她則撿起桌上一張廢棄的砂糖包裝紙,閒閒地在指間繞扯著。然後她抬頭注視他,說道:「都不是!是為了要去軍人墓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