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葉小嵐
「這楝房子天花板很高,而它四面有窗,光線充足,不需要這麼大的空氣流動空間,加個小空中樓閣,富於變化而且具有特色。」
「聽起來很好,幹嘛不做?」
「這麼做要把現有的格局全部拆掉,改變太大,我須要徵求屋主的同意。」
「哎,不必多此一舉。他交代過,你認為怎麼好就放手去做,用不著問了。」
「可是要居住的人不是我呀!易風,你和屋主很熟嗎?他怎麼會對自己的房子沒有一點意見呢?」
「這跟熟不熟有什麼關係?他欣賞你,信任你,你哪來那麼多顧忌。啊,對了,我有沒有告訴你?舊傢俱他統統不要了,要全部換新,所以你一併處理就好。」
「什麼?傢俱要我……」
「全權作主。傢俱、地毯等等,這筆費用不計在設計費內,他會另外如數支付。」
「易風,這個屋主到底是誰?」
「我有客人來了,改天再說。」
不論屋主是何人,嘉茹儘管滿腹疑惑,主人的全然交託,的確讓她有更大更多的發揮餘地。
易風最近在忙些什麼?她好些日子沒露面了,嘉茹打電話去,她總是三言兩語說完就掛斷。不過她忙雖忙,還是自告奮勇地在嘉茹須要到現場親自監工時,幫忙把祖安帶去藝廊,好讓她如期在屋主回來前完工。
指示著工人何處該敲掉、拆掉,何處該保留,嘉茹不時地在屋裡樓上樓下走來走去。她的襯衫和牛仔褲上都是灰塵,可是她沒留意,也不在乎。自動工那天起,她的情緒便處在亢奮狀態,恨不能三天之內就完成一切。它將是她一生理想的結晶。
「凌小姐!」樓上一名工人大聲叫她。「你上來看一下好不好?」
嘉茹越過堆積在地上的水泥塊和土塊,走上樓,來到正在拆除壁櫥的一個房間,這裡曾經是她母親的臥室。嘉茹還記得以前每次走進來,襄面瀰漫著的酒味、煙味和藥味。那些藥她母親其實都沒吃。她死後,嘉茹進來收拾她的東西,在枕頭裡發現一包包發霉、變味的藥,她母親卻枕著它睡了好幾個月。
「什麼事?」她問。
工人遞給她一個生銹的小鐵盒。
「這是什麼?」
「不知道。在夾層看到的。」
「哦。」壁櫥有夾層?她倒不曉得。「謝謝你。」
晚上洗過澡,祖安睡了,嘉茹坐在自己床上,邊用乾毛巾擦頭髮,邊看著放在她床頭几上的鐵盒。它上面有一把小小的鎖。她不確定該不該打開它?它也許是屋主的,也許是……她母親的?
如果是她母親的遺物,藏在夾層裹做什麼?想必是些她母親不願被人看見的東西。會是什麼呢?嘉茹很肯定她母親沒有什塵珍貴值錢的首飾。
若是屋主忘了拿走的,便很有可能是些重要值錢的東西。不過重要到要如此藏放,不應該會忘記才對。而且看盒子銹得這麼厲害,應該已經放在夾層裡很久了。
她把毛巾掛回浴室,梳理一下半干的頭髮,倒了杯水,又回來坐下看它。
她無意窺人隱私,但若這鐵盒屬於她母親,她便有權利打開它,不是嗎?
嘉茹再度離開臥室,回來時手上拿了支起子和小釘錘。她決定打開看看,只要裡面不是和她母親有關的東西,她可以再把它收好,等屋主回來再交還。
她先用起子試著旋開鎖扣上的螺絲,不料她只輕輕用力,鎖便掉了下來。嘉茹拍拍床單上的銹屑,手伸出去,猶豫地頓了一下.
最後她還是揭開了盒蓋。裡面是一迭信件,信封上也有些銹漬,而且都發黃了。她拿起最上面一封,好奇也納悶什麼樣的信值得如此小心的藏起來。
當地翻過來看到信封正面,一口呼吸不禁屏在喉間。收件人是「邵嘉茹」。她自己。
嘉茹看向盒內其餘信件,深吸一口氣,慢慢用顫抖的手,將它們全部拿出來。左手拿著厚厚一迭信封,右手一封封地看著,每看一封,她的心就往下沉一次。
這些信有部分是她父親寫給她的,另一部分是她寫給父親的信。她一手抱住腹部,一手壓住抖嗦的嘴唇,不肯相信地瞪著攤在床上,她分為兩部分的信。
原來真的是她母親在從中作梗,使她過去那些年完全無法和她父親取得聯繫。
為什麼呢?她無聲地吶喊。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嘉茹的下一個本能反應是到客廳拿起電話,打算打給她在新加坡的父親。撥了三個號碼,她又放下話筒。她要先看看父親寫給她的信都說了什麼。
回到臥室,她一一查看信封上的郵戳,然後拿起最早的一封。二十年。二十年前她父親就寫了信給她,那些信全部都被拆開過,她卻一封也沒看到過。
「我的寶貝小珍珠……」
才看了開頭,淚水已經據滿了她的眼,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用手背抹去眼淚,一一展開每封父親的來信細讀。看到最後一封時,淚水已在她臉上氾濫成河。
父親的信文中,字裡行間每一封都以慈愛的口吻,關切地詢問她的學業和生活近況,有些信問及她有沒有收到禮物,喜不喜歡?或問她是否收到了錢,夠不夠?看到那幾封父親再三要求她寫信、寄照片,以解他的苦苦思念,及要求她答應和他見-面,並要求她原諒他的信。嘉茹幾乎泣不成聲。
原諒他什麼呢?她才是該請求原諒的人。
父親在其中幾封信還附了他的照片。如果她曾收到它們,對她會是多麼大的慰藉啊!
看到所有她寫給父親的信不但沒有寄出,也都拆了封,怒氣升上來代替了悲傷。她一直同情母親,為她不平,認為父親真的虧欠她,事實卻顯然另有文章。而她母親說了一輩子的謊,到臨終都不肯對她說出她藏著這些信,自己並未因此活得比較快樂,反而一生悲慘、糜爛。
念至此,嘉茹的憤怒消失了。她母親是玩火自焚,還是害人又害己呢?她拆散他們父女,動機和目的何在?
信件中只有一封是她父親寫給她母親的。信箋她母親看過後曾將它揉皺,又攤平折回信封,顯見她母親收到這封信時非常生氣。她沒有撕毀它倒很奇怪。嘉茹記憶裡,母親不高興時,便要破壞掉令她動怒的東西。
但是父親給母親的信,詞意十分真誠懇切而委婉。嘉茹讀著讀著,眼睛越睜越大,最後信紙自她顫抖的指間飄落床上。
她驚愕萬分地楞了好一晌,再次拿起它,重新仔細的念讀最後一段:
「不管嘉茹是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是否我的骨血,我不在乎,更不在意。我愛她始終一如最初。求求你,容許我和她見一面。你有任何條件,我無不俯諾,只請求你允許我見見她。」
不管嘉茹是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這是什麼意思?好一晌,嘉茹腦中一片空白。
你有任何條件,我無不俯諾。
難道她母親用她來勒索或脅迫她父親?或者,他甚至不是她的父親?
許久之後,將那些信留在床上,嘉茹伸直發麻的雙腿,揉著太陽穴,走到書桌前。她要寄一封信給她父親,或不管他是不是她父親。這一次,她會確定他收到她的信。她所有的信。
在她的信末,嘉茹寫道:
我知道你收到這些信,或許會擱下一切公務,專程趕來看我。我也迫切的想見你,爸。雖然我此刻不確知如此稱呼你是否適當。但是我有個小小的要求,在我們再見面,你來為我解答許多疑惑之前,請覆一封短箋,寥寥數語也好。我只想真正的,親自收到一封你寄給我的信。我盼望一封你的信,盼了二十二年了。
***
一個星期之後,她收到新加坡來的快遞文件。厚而硬的快遞封套裡,只有一封信。一封她明知不會那麼快,一周來仍每天查看信箱的信。一封她自八歲起就渴盼收到的信。
嘉茹,我最親愛的小珍珠:
今天是爸爸數十年來最快樂的一天。當然,上回我們父女在新加坡久別重逢,則是最最值得懷念的日子。
多年來,爸爸何嘗不是日夜盼著能收到我的小珍珠的隻字片語?而今它們一齊寄到,宛如一份豐盛的禮物。爸爸珍貴地捧讀再三,禁不住地老淚縱橫。小珍珠,你可別笑爸爸。爸爸實在是太高興了。
嘉茹,我的寶寶,千萬疑惑,都及不上我倆的父女真情。爸爸心目中,你永遠是我邵逸達的女兒。自你出生,爸爸抱你入懷的那刻起,你我巳骨血相連。
不日內將往香港,屆時你若心有疑慮和芥蒂,不願以父親相稱,爸爸可以瞭解和諒解。
余見面再詳敘。
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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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風剛把祖安接走不久,嘉茹聽到外面有車子開上斜坡的聲音,接著就是紅茶拔尖的嗓音,嚷著它最近又從電視上學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