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葉小嵐
她全身都發出了警號。「什麼條件?」
「如妳所知,『捷英』的真正主人不是我。我固然被賦予全權,但這筆支出為數不小。我相信邵老會同意,不過你要和他見一面。」
「免談!」她硬邦邦的立刻拒絕,直起身時,因為全身顫抖而碰響了桌子和椅子。「我絕不見他。你能作主,我們當下簽約;你既不能作主,這件事作罷,你另請高明。」
她伸手進皮包拿錢要付晚餐帳單,敬桐也站起來,抓住她的手。
「坐下,嘉茹,你在引人側目了。」他聲音低沉,手指有力。
嘉茹不用轉頭,她可以感覺到四週一些好奇的眼光。她絕少當眾失態,這個何敬桐實在逼人太甚,也欺人太甚了。
「把你的手拿開。」她低聲命令。
「坐下來,我們把話說完。」他不放手。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你再不放開,我就要不客氣了。」
投向他們的目光更多了,都等著看好戲。敬桐無聲的詛咒,鬆了手。她迅速抽出一個角邊綻破的舊皮夾,付了她自己的晚餐,昂著頭走出去。
不出他所料,她還在停車場,試著發動她的老爺車。敬桐站在她車窗外面,手上拿著她剛丟下的鈔票。
「你忘了你的東西。」
她瞥他一眼,不理會他,越著急,越生氣,越是發不動車子。
「你下來,讓我幫你試試。」
嘉茹自己又試了一會兒,引擎總是無力的干吼一聲便掉回死寂。最後她只好放棄,絕望的下車。不論她多麼不想接受他的幫忙,她總不能在這耗上一夜。
不料她走出車子之後,他卻把她圈在車子和他的身體中間,雙手穩穩按在車子上,使她無法動彈。
「你要做什麼?」她屏息瞪著他。
「我們的話還沒說完。」
「我說過……」
「我知道你說過什麼。我聽見了。」他俯視她。「你究竟為什麼這麼恨你父親,嘉茹?」
「我不認識他。試問,你如何去恨或愛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她的聲音和身體都在顫抖,只仍固執、頑強的高揚著下巴,
「你為何不間斷地向一個你聲稱『不認識』的人索取金錢上的資助,卻在他垂死之前,連見他一面都不肯?」
彷彿頭頂猛地挨了雷殛,嘉茹好半天說不出話,消化不了她聽到的消息。兩個消息。她的臉龐血色盡褪,輕輕抽了一口氣,背靠著車身以支持她發抖的膝蓋。
「垂……垂死?」
敬桐點點頭。「他得了絕症。一個星期前醫生告訴他的,肺癌。」
她盯著他的眼睛,咬牙吸一口氣。「「這又是什麼詭計?」
她蒼白的模樣使她顯得柔弱可人。敬桐忽然有股強烈的衝動和慾望,想將她顫動的身軀擁入懷裡,想吻她哆嗦的唇辦,想看她是不是真的血液裹沒有一絲人性的感情。
「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是什麼做的。」他對她低吼。
他吹在她臉上的熱氣令她感到暈眩。很久以前她就停止對男人產生任何感覺了,而這個何敬桐卻逼得她神智不清,不知所措。
她抬手推他的胸膛。「你不妨去問你的老闆,如果他認為我是他女兒,他該可以清楚的告訴你我是如何製造出來的。」
敬桐的臉俯得更低,嘴唇幾乎碰到她的。「我想是和你跟你丈夫製造你兒子同樣的方式。想想看,要是你兒子將來有一天,在你對他付出一切之後,翻臉將你視做陌路,你有何感想?妳有何感受?」
兒子?昏亂、氣急中,嘉茹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她哪來的兒子?
「你幹嘛這麼關心?他花了多少錢請你來當說客?」
「不會比花在你身上的錢多。你不承認他是你父親,甚至聽到他有病也不肯表示一點關心,你為什麼要用他的錢?」怒氣猝地毫無預告的衝了上來,他不確知他氣的是她的無動於衷,還是他的過分熱中。「為什麼你需要錢繳學費的時候,他是你的父親?為什麼由他來支付你婚禮的開支,你卻沒有要他去主持你的婚禮,甚至連張邀請的卡片也沒有?他供你念完大學,又到意大利和德國去深造,你的畢業典禮也沒有邀請他出席,為什麼?」
嘉茹覺得她的腦子裡像投下了一顆轟天雷,她的耳朵嗚嗚作響。他的指控刷掉了她臉上的血色,冰涼了她的血液。
眼淚不知幾時瀉進她眼眶,她幾乎咬破下唇地忍住不讓它掉下來。她猛地一把推開他,跳進車子裡,把車門反鎖。
幸運地,這次鑰匙一扭,引擎就啟動了。她不顧一切地全力踩上油門。
一直到她的車子完全消失在黑夜中,敬桐猶楞在原地喘氣。這下可好,事情本來不會這麼糟,現在可救他給搞砸了。
***
(祖安和我去藝廊了。不要擔心,中午我會送他回來。風。)
嘉茹把易風留的字條捏在手裡,跌坐在祖安床上,一手撐著還在抽痛的頭。
她昨晚回來時,祖安早巳睡了,易風在客廳看雜誌等她。但她情緒太激動了,沒和易風說一句話,便衝進她房間,任易風在房門外輕聲喊,她也沒理她。
她哭了很久才疲倦的睡著。怕易風聽見,也怕吵醒祖安嚇到他,她用枕頭蒙住臉,小心的低聲啜泣。
其實她很久以前就需要這樣大哭一場了。她始終沒有掉過一滴淚,無論發生多艱苦的狀況,她都咬緊牙關面對,,一一撐熬了過來。眼看著債務快要清償,日子可望過得輕鬆些,卻蹦出個何敬桐。
還有她父親。何敬桐昨晚對她咆哮質詢的每一個字,利箭般又刺了回來。
她走進浴室,用冷水潑臉。鏡子裡一雙浮腫的眼睛,無力的撐張在一張蒼白的臉上。她看起來像個鬼,一頭長髮使她看上去更加可怕。
嘉茹留著這一頭瀑布似的長髮,是因為她沒有時間和心情理會它或整理它、修剪它,不知不覺它就長過了臀。她找到剪刀,隨手把它繞起一大把抓在左手,一刀剪下去,淚水跟著簌簌而下。
剪過之後,她淋了浴,把剩下僅過肩的濕發編了起來,用條橡皮筋紮住。
上帝保佑陶易風將來遇到個好男人。她想著,歎一口氣。
帶著一杯濃茶,她搬張椅子坐到院子襄去,坐在太陽底下。幸好她有易風這麼個善解人意的好朋友。以她今天這種殘餘自昨夜的心情,若還要面對祖安干奇百怪的問題,地恐怕會崩潰。
一個不小心,她的目光掃到院子裡那包何敬桐扛進來的泥土,陰鬱立刻掩蓋了太陽的光芒和溫暖。
聽起來,她父親給他自己塑造了個完美的父親形象。難怪何敬桐好幾次對她露出令人不解的諷刺眼光,及不經意又似有意的侮辱。她父親供給她所需要的一切?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是個好父親。何敬桐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
是的。他曾經是好父親。記憶雖然久遠,依然清晰。小時候,常常陪伴她的,是她父親。她記得他溫柔的大手,他慈愛的笑語,他的耐心。她的一舉一動都令他柔和的眼睛發亮,讓她覺得她是世界上最討人喜愛的小女孩。他常抱著她,喊她「我的小珍珠」。
反倒是她母親很少在家,偶爾沒有出門,便和她父親關在房裡吵架。他們時常爭吵,最厲害的一次是在她六歲那年。
嘉茹一直不知道他們那次吵得那麼凶的原因是什麼,她母親不肯談它。事實上….嘉茹苦澀的喝口茶,她母親多半時候醉得門齒不清。從那次驚天動地的吵架,她聽到父親怒吼著:「滾出去!永遠不要讓我再看見你,統統滾,帶著她-起滾,滾得越遠越好!」
母親當晚就帶著她離開了家。她們走時,她還聽得到父親暴烈地在房間裡摔東西的聲音。嘉茹當時害怕得不敢多問,她沒想到從那以後,她再也見不到她的父親了,因為她們沒有再回去,而她母親成了個酒鬼和賭徒。
她母親帶著地回列娘家鄉下,舅舅和舅媽沒多久就開始擺起臉色,舅媽更是對著她終日冷言冷語。母親帶她搬出舅舅家時,她曾要求回爸爸家。
「你爸爸不要我們了,茹茹。他把我們趕出來了,他不愛我們了。」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父親不要他的「小珍珠」了。嘉茹偷偷寫了好多信給父親,他一個字也沒回。中學、大學畢業,她也寫了信,在畢業典禮上,眼巴巴的盼望他出現。他沒有。到了外國,她仍不死心的給他寫信,信件退了回來。「原址查無此人」,信封上蓋著冰冷的郵戳。那時她才絕望的放棄了。
二十二年後,他忽然派個人千方百計找到她,要求見她一面,因為他得了絕症。何敬桐的口氣,好像她大逆不道,無情又無義。她父親居然能背著她編出那一大堆謊言。
她不能怪何敬桐相信她父親,畢竟,他成功地用金錢買到了他的信任。但是他仍然沒有權利平白冒出來,對她做那些不實的指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