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春澄亞米
果然是女大十八變,轉眼間,小女娃也長成漂亮的女人了。
心湖激起幾朵漣漪,明日香頻頻眨眼斂去泛起的激昂霧淚。
「顓叔您好。」頷首示意後,她喚道。
顓叔對她的親切態度仍如當年,不因時光變遷而走味。她發現這些年下來,顓叔也老了好多,慈藹的笑臉上皺紋橫生,儘是歲月走過的滄桑痕跡。
方才向門房報上名字時,她躊躇了下,決定捨棄真實姓名,改用恆籐家記得起她這個人的稱呼——
小綠,是她小時候隨著爺爺奶奶住在這裡時,大家喚她的暱稱。
因為這棟佔地萬坪的老宅院的女主人名字中也有個香字。
若管她阿香阿香的喚著,怕會冒犯了尊貴的女主人,所以大家在商量過後,決定給她另取個好記、又符合她嗜愛綠意盎然的別號。
這個別號,在她離開恆籐家的那天正式停用。
激動過後,顓叔擦眼抽鼻,將破壞他專業管家形象的證物全都毀屍滅跡。
「姬野叔叔和一花嬸嬸都在車上嗎?」他歪著脖子向她身後探去。
以為心理準備已經做得足夠了,沒想到在聽到別人提起時,她的眼眶又不爭氣地刺痛起來,掩飾不了情緒地哽咽道:「我爺爺和奶奶他們一個多月前相繼去世了。」
本來伸出要安慰她的厚實大掌僵硬在半空中。「怎麼會這樣?」他還以為會有再見到他們倆的一天,誰知竟是……令人下勝欷吁。
「人生無常,還好老人家走得很安詳,他們唯一不放心的是老夫人,要小綠辦妥一切後,務必代他們過來探望。」明日香替他將話接下。
傷痛已發生,日子仍得過下去,她不能將它留在心頭太久。怕太久,會忘了她還有個甜蜜的責任要背負。
「怎麼了?」聽她的口氣,好似要遠走的樣子。顓叔憂心地問。
粉唇微啟,勾勒出一道淺淺淡笑。「除了探望外,爺爺和奶奶要小綠代為歸還老夫人之前借姬野家的東西。」
顓叔啟口欲言,忽見她身後的車門打開,走下來一個十三,四歲大的男孩。
老眼瞇緊,「小綠,他是?」
她鳳眸一凝,動作僵硬地轉過身。
若刻意將大雅支開,只會招惹顓叔的注意。
「我的弟弟。」該在車上等她的人私自下車了!
大雅不知道姊姊的情緒已愀然微變,一手搔頭、一手伸進寬大的運動衣,撫著咕嚕作響的肚皮。「姊姊,還沒好嗎?」肚子餓到忘了剛才姊姊一再叮嚀他別下車。
顓叔敏銳感覺到一絲異樣,心生納悶時,男孩已經走到她的身旁。
近看並肩而站的姊弟倆,十足十的相像,顓叔的頭正要讚許點落之際,忽覺不對勁。
不對!
若他沒記錯,姬野叔嬸的唯一獨子在年紀很輕時就因意外死了,只留下小綠一個女兒,怎麼這會卻突然冒出一個……
她不著痕跡地將大雅頭上的棒球帽拉下,圖著能遮多少是多少。
「大雅,叫顓叔。」
就快凝聚成形的臆測被她的嗓音打亂,顓叔只來得及聽到乖巧大男孩聽話地跟著她喊,「顓叔叔。」
管家恆籐顓茫然。
第二章
蒼茫的視線從膝上泛黃的紙張移開,瞟向庭園內。
曲折穿過上馬鬃和樹木的水流旁,設有石橋、擺置海角型石製燈籠,恆籐香織的視線就停在那只石製燈籠上,睹物思念起故人。
那只瀨戶石製燈籠,造型別具巧思,是她特地要姬野找來點綴的添景物。
「姬野走了?」開口後,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瘖啞哽咽。
「是的。」明日香恭謹答道。
記憶中,這裡是老太爺在世時最愛待的地方,經常會叫爺爺到這裡陪他。
老太爺盤坐室內,或是沉思、或是和爺爺一在室內、一在庭園聊些漫無邊際的話,室名仍是「玄金室」,只是物換星栘,眷戀在此的主人變了,室外穿梭花間的偃淒身影也消逝了。
「一花她也……」陪著她嫁入恆籐家,總是在一旁幫著她、和她分享憂傷喜樂的好姊妹,也走了嗎?
石橋旁的倉呂波楓,是她們倆一起栽種的。
有一花的心意,也有她的期許。
「是的,奶奶她走得很安詳。」
恆籐香織哀慟泣道:「從你們離開……這麼多年來,不曾回來住過,她當然是走得……安詳……」再來是否就該換她了?
望著老人家淚水滑過臉龐,明日香啟唇欲語,但老夫人雞皮般的容顏顫抖轉劇,讓她將辯駁嚥下,承攬所有過錯。
「一切都是小綠的錯,請老夫人別怪罪……」
恆籐香織拭乾眼淚,「小綠沒錯,大家都沒錯,所有錯都是我造成的。」
接連的打擊,再堅強的人也會被擊潰,恆籐香織自暴自棄的一肩攬錯,讓她不捨的蹙緊嬌眉,張口欲言,卻發現只是客人身份的她不知該說什麼。
「老夫人……」
在來見她之前,一方面因她午休末起;另一方面,是大雅耐不住餓而嚷嚷,顓叔於是先帶他們去用餐。
在他們用餐時,顓叔娓娓道出這些年,發生在本家的零碎瑣事。
離開這裡的十五載,圍牆內的許多事已經事過境遷了。
最令她難以接受的,是有情義卻不善表達的老夫人成了被眾人誤解,被孤獨包圍的傲強老人。對於老夫人與大少之間的衝突,全部人一致倒戈向大少,沒人憐惜老夫人的柔軟內心。
聽得大雅眼眶紅通通,心疼起未曾謀面的老夫人,傻氣的想為姬野家的大恩人報仇。
素帕擦去眼角淚液,恆籐香織眼神堅定地望著她。「房子你留著。那原本就是我要給你的,只是請一花代收、代管。」
在淚水奪眶前,明日香俯身趴伏向榻榻米,腦後長長的麻花辮跟著垂落。「老夫人給姬野家的恩惠已經太多,若再收下……小綠窮盡一生也還不起。」
盈眶的水氣瞬即翻落,一朵朵滲入榻榻米中。
情願它廉價地消失塵埃,也不願為了贏取同情,秤斤論兩地暴在人前。
此刻,她終於明白奶奶為何非要她走這一遭的用意了。
奶奶她臨……仍惦著她不放——
恆籐香織伸手搭在默默流淚的小綠頭上,滿眼的心疼。這孩子的心纖細如嬌蘭,若將心底的疑問問出口,會不會傷了她呢?
「老實告訴我,你會怪老爺當年的決定嗎?」
「不會。」是曾經,如今已淡忘了。
「將來的打算?」恆籐香織伸手將她扶起。
「大學畢業後,我就在學姊家的花甜農場幫忙,這次是向她請長假回來的。」盈盈鳳眸對上被淚水洗滌過的萃亮老眼,語調如眼波般,清冷冷的沒有一絲多餘情感。
也就是說她會再回去。這讓恆籐香織蹙起眉頭,「花甜農場?那在哪裡呢?」
「富良野。」
富良野?天,在北海道,那麼的遙遠。「小綠,留下來……」話語赫然打住,別開遽然驟變的臉。
明日香也怔愣了。半晌問,兩人各自埋首情緒中,沒有開口。
待心情平復後,恆籐香織才緩調慢道:「幾年前,一花曾經回來過,我們主僕聊著聊著,總是不自覺會將話題聊到你身上。」
勾揚的鳳眼靜瞅著老夫人,在她訴說與奶奶問的陳年往事時,明日香的心也飄向自己的過往回憶。
當年,那個男孩被送出國後不久,她也跟著離開這裡了。
先是被爺爺送去沖繩叔公家待了一年,而後被外婆接回仙台,一直到大學一年級的暑假,爺爺奶奶才允許她回去看他們,但也只是寒暑假的幾個禮拜而已,一開學,她又被趕回仙台。畢業後,便至離校不遠的北海道的學姊家工作,直到兩個月前,她才回到距離大阪不遠的東京,離那男孩較近的距離。
曾經有機會與那男孩相逢,但她退怯了。
退縮到老遠之外,沒有勇氣在得知他人將出現在學校大門時,走向他說聲,嗨。沒料到那是分別之後唯一的一次,他們處在最短的距離……
「那一次,我們遺憾沒能多相聚幾天。小綠,如果你真的決定要回去工作的話,可不可以……晚幾天再走?」艱澀的語氣,顯示她不常求人。
明日香啞然無語地望著她含水的眼眶。
老夫人是那麼樣的驕傲,只在老太爺面前,才會卸除她的面具,連對奶奶也不曾,現在卻對她一再坦然她的寂寞,讓她無措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一花走了,我也老了,或許這是咱們最後一次相聚,我不希望造成第二次遺憾。當年不得不答應一花,讓你離開,我難過了許久……那段期間經常夢到你沒挨過,全身是血的……後來,連一花也………」
「老夫人……」明日香愧疚地歎息。
「小綠,答應我好嗎?」恐懼佔據思考能力,渾身止不住打起冷顫。
明日香默默起身,雙腿因跪坐太久發麻,匍匐爬向老夫人身側,拾起她擱在膝上的素帕,為她拭去心疼自己而落下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