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春澄亞米
他用的字眼是來,而不是回來。
電話那頭的人注意到了,悵然若失地收線。
坐入車前,關智望向這個家的前庭,橋本家的大房車就停在父親車子旁邊。
車外的街道,是一片皚皚白雪的世界。
旋開車內音響,歡樂的聖誕歌曲旋即流洩而出,一首接過一首。
這裡距離本家所在地的大阪,有一段遙遠漫長的距離。該是在餐桌上吃喝的溫馨時光,他卻要在孤獨的歸途上,乾耗掉他二十二歲的第一天?!
關智不禁露出一道自嘲諷笑。
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和六瓶啤酒,是他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嗤,這樣的生日,真的好悲涼。
明年生日,他還是留在大阪好了,如此對大家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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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咚!」年久失修的拉門被猛地拉開。
頓時,空氣中一陣灰塵飄散,逼得開門的人掩住口鼻,向後退了一大步,直到塵埃落定。
待可以張開眼後,明日香看到的是滿室堆著、傾著、包著、捆著的陳年舊物,古典韻味濃的臉兒上,五官擰成一團。
一時間,她不知該從哪裡開始著手。可光是盯著,東西也不會如她的構想自動分散開來,恢復乾淨整潔再條理分明排好。
惦量許久,她先深呼吸一下,再向滿室灰塵的斗室跨進她的第一步。
牆角一個形體薄寬、外頭捆了帆布的物品引起她的好奇,她決定就從那件物品開始動手。
看似簡單的包捆,物品後方打的結法實則緊密複雜,費了她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解開繩索。在解開的過程中,由指腹傳來的觸感,約略猜得出那是一隻畫架。
套住的帆布掀高不到五公分,又是一陣灰塵揚起,她乾脆將帆布整個用力往上掀,掀開的同時,她向後彈跳一步。
灰濛濛的細小顆粒二度散開,終歸於塵上。明日香還未睜開眼,樓下便傳來一陣急促喚她的聲音,她匆匆一瞥,隨即奪門而出,留下那只別緻精巧的畫架,書架腳上頭還刻有圖騰雕紋……
「姊姊……你在哪裡……」
「大雅,姊姊下來了……」明日香邊跑邊回應。
「叩咚!」答覆她的是跌倒的撞地聲,她心急地加快腳步。
從爺爺奶奶重病住院開始,大雅只要一沒看見他熟悉的人,便會很不安。
奔到樓梯口,看到轉角處趴倒的人時,她毫不遲疑地急速往下衝。
「大雅,有沒有跌疼哪裡?」
「膝蓋有一點點痛……」被姊姊扶起後,大雅沒有理會疼痛,拉下肩上的書包,掏出一張考試卷,露出獻寶似的笑容。
「姊姊你看,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誇獎大雅喔,說大雅進步很多,這全是姊姊的功勞呢。」
她僅匆匆一瞥考試卷上的成績便馬上移回視線,將大雅的兩掌執起攤開,見兩隻掌心的嫩皮被地面摩擦過,僅留下一些破皮的殷紅痕跡,一顆憂心終於暫時擱下來。
「這不是姊姊一個人的功勞,也要大雅肯唸書才行,光姊姊一人的話,是不可能辦得到的。」
國一數學——六十二分。
在一般人眼裡,也許是奇恥大辱的分數,但對大雅來說,卻是難能可貴的成績了。
大雅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後,盯著明日香瞧。
「怎麼了?」
在姊姊的鼓勵目光下,大雅鼓起勇氣開口,「姊姊,爺爺和奶奶真的過世了嗎?」
「嗯,爺爺奶奶不在了,以後大雅只剩下姊姊,姊姊也只剩下大雅了。」
從小到大,一直讓他黏緊不放的一對聖親,也是將他捧在手心呵護的慈祥長輩,像是說好似的,一起將他丟下走了,難怪他到現在還不能接受。
她知道大雅夜夜作惡夢,卻怕她擔心而不敢說出口,他不知道他這樣反而更令她心疼。
「姊姊,等學校放假後,我們真的要離開這裡嗎?」一想到要面對陌生的環境,大雅有些害怕。
想到他們走後,這個家要由誰來照料?他更是不想離開這個處處有著爺爺奶奶回憶的地方。
「嗯,姊姊現在住的地方是學姊家的農場,在富良野。那裡很漂亮,放眼望去都是花草樹木,大雅去了之後,也一定會喜歡的。」
大雅有些動心,但對熟悉的環境又割捨不下,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抉擇。
「你之前不是一直跟奶奶說東京人好多,好擁擠,好嚮往大自然的嗎?學姊家的農場真的很大,栽植的花種之多,我到現在都還搞不清呢。」
「可是……」稚嫩心靈已經受不住誘惑地倒戈向富良野,只是這樣會不會太對不起爺爺奶奶了?
他的掙扎,明日香全瞧在眼裡,繼續勸誘,「大雅別擔心,那裡的人很淳樸,也很好相處。例如學姊、學姊的爸爸媽媽,還有農場的大嬸和工人叔叔們,他們不像都市裡的人,眼裡、心裡只有錢,而且很壞。」
大雅點了點頭,「唔!」爺爺奶奶,大雅對不起您們!
「不過,奶奶希望我們把屋子整理乾淨再歸還老夫人,萬一到那時姊姊還沒完成,可能要讓大雅等姊姊喔。」
老人家臨走前交代手邊的積蓄,及姊弟倆日後可以靠著這棟房屋,收取租金過日子,但也強調姊弟倆若不願意留在東京的話,他們不強求,只要求她事先告知現有的租戶,待房客搬離後將房子歸還給真正的屋主,也就是姬野家的恩人?!恆籐香織即可。
她選擇帶大雅離開這裡,讓單純的他到一個嶄新的環境,重新開始。
大雅搔頭抓耳一陣後,才靦腆的開口,「姊姊,可不可以讓大雅幫你的忙?」
他不希望姊姊像爺爺奶奶對他般,總是叫他到一旁等候,直到他們忙完為止。
他不是易碎的玻璃品,不需要這麼寸護他。
明日香聽了之後,並沒有馬上拒絕或答應。
「這可不輕鬆喔,是項非常豐苦的工作……」
「我才不怕哩,我是大男生了,可以幫姊姊扛重的東西。」大雅急切地想馬上證明自己的能力。
她被他小大人的口吻給逗笑。「好好,姊姊相信你可以,不過累的時候記得要說一聲喔。」
「耶——」大雅樂得手舞足蹈。
她笑著將他頭上的棒球帽脫去,另一手撫過他汗濕的額際。
樂歪了的憨笑眉宇在不笑時,很像「他」。
以為已經被她親手掩埋的回憶,也因為這樣的發現甦醒復活。
爺爺奶奶大概也預料到她看了之後的反應,所以才在撐不下去的最後關頭將她找回來……
曾問自己不下千次,她可有後悔過?答案總是——
沒有,她真的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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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景象與副駕駛座上大雅的睡臉交錯,讓明日香有片刻的閃神。
「大雅,醒醒了。」
困到不行的男孩終於睜開惺忪睡眼,揉了揉眼睛,邊打著哈欠說:「姊姊,我們到了老夫人的家了嗎?」
望向車窗外,他看到立在車子前方一扇好大,好大的門,其他的就只有灰色的高聳圍牆,高牆一路延伸像是沒有盡頭,才剛收回視線,他就又看到姊姊在發呆了。
「姊姊……」次數愈發頻繁,這幾天更是嚴重。
大雅輕推搖晃,終於將明日香從回憶迷霧中拉回,她露出自知撫慰不了別人的不自然澀笑,試圖要撫去大雅憂心蹙起的眉頭。
「對不起,姊姊在想待會去富良野要走哪條路會比較快。你先在車上等姊姊,我下去跟門房說一聲,交還東西後我們就走。」大雅還不知道她……其實很路癡。
大雅不放心地追問:「就走?」憂心是有少一些,但仍殘留一點點。
「嗯,就走了。記得留在車上等喔。」
「我等你,姊姊快去快回。」憂心全都飛了。笑著搖搖手後,大雅又倒回椅背,闔眼假寐。
明日香開門走下車,怔忡地望著前方。
眼前的景色和久遠記憶的影像相比,有了明顯的改變,唯有富麗堂皇的顯赫貴氣和與世隔絕似的高築圍牆被完整保留住。
向門房報說明來意,對方瞇著小眼睛朝她瞄瞄看看後,才拿起對講機請示。
等待的時候,回憶不斷向她飛襲。
許久門內終於有了動靜,一輛高爾夫球車從遙遠的一端朝門口直駛而來。明日香整理紊亂糾結的心緒,深呼吸。
她瞇起眼睛,想將車上的人看清楚,卻因逆光而感到有些刺眼。
高爾夫球車方停妥,車上的中年男人迫不及待跳下來,朝她站的方向奔來,驚喜的表情讓門房看傻了眼。
「小綠?真的是你?你真的是小綠嗎?」中年男子歡欣地喊。
和記憶中,那個瘦骨嶙峋的小不點差好多。
只是一件樣式簡單的白色T恤,和一條常見的低腰牛仔褲,及腰的秀髮編成一條大麻花,便烘托出宛若睡蓮的高雅氣質,和她臉蛋的古典韻味很是適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