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駱沁
「是嗎?」她輕道,緩緩取下頭上的翡翠簪子,毫無預警地往攤平的左手用力插去!
在千鈞一髮之際,一雙打橫伸出的大手分別握住她攻擊的右手和護住左手,原本退到了門邊的冷拓影在頃刻間掠至她的身旁。「郡主!」他低吼,冷得像冰的語調裡融入了怒火的溫度。
「不是從方才就不肯正視我的嗎?現在還把我的手握得這麼緊?」柳香凝戲謔道,柔美的笑靨裡完全找不出方才自殘的痕跡。
在緊迫之餘,他根本就忘了這樣的舉動有多越矩。意識到行為的不妥,冷拓影像燙了手般迅速鬆手轉身,但她身著單衣的形影已烙入眼簾,撩起從剛剛就一直極力壓制的旖旎想像,這些卻不是別開頭就可以全數抹煞的。
「為什麼這麼做?」抑下怒氣,冷拓影沉鬱道。若是他晚了一步,銳利的簪子將會穿透她細緻的手掌!為了捉弄他,值得冒這麼大的險嗎?
看到他狼狽又怒意不定的神情,柳香凝笑得更加燦爛。能逼得他摘下冷然隔閡的面具,就算真受了傷也無所謂,更何況,她對他有信心。
「別皺眉呵!」柳香凝笑道,伸手去撫他揪緊的眉,沒有意外的,他還是一如往常地迅速避開,不和她有任何肢體上的碰觸。
冷拓影雙唇抿成一直線,知道再待下去除了夾纏外,是不可能得到任何回答。「屬下告退。」他不等她的應允,逕自頭也不回地走出。
「別問我為什麼,問你自己。」在他即將跨出門外,柳香凝柔美的聲音從後頭傳來。
問他自己?冷拓影一怔。
「小姐,原來你在這兒!我在浴齋沒見著你人,嚇得快哭了……」此時,滿頭是汗的如兒衝了進來,不知是跑得太快、身體沒法子負荷,還是驚嚇過度,一張臉變得異常慘白。
冷拓影見狀不再逗留,幾個起落後躍上樹梢,一直到遠離了院落的範圍才停下了腳步。
問他自己……冷拓影不斷思量這句話,卻是如同恭王爺問他郡主屬意何人一般,越思量越是使得原本沉冷的思緒更加紊亂。
一陣涼風襲來,他才憶起懊惱間他並未取走他的外袍,想起她今夜的反常,濃眉微聚,立刻下定主意放棄那件外袍。
她在想什麼?恭王爺問他,就連當事人的郡主也問他,而無解的他又該問誰?
他又該問誰?
冷拓影將身上的單衣拉緊,察覺懷中有異物存在,伸手取出,就著月光,看清後渾身一僵——肚兜!他方才竟順手將她的肚兜放進了懷裡!
怔愣了半晌,直覺地就要將之擲出,但手才一舉起,動作猛然頓了下來。
真要就這麼丟了?可若要交還,又該怎麼還?而留著……該死!他怎能有如此的念頭產生?!冷拓影惱怒地抿緊了唇,怒她造成這兩難的局面。
看著手中那絲綢精製的小小布料,那張俊美的面容上有太多的情緒混雜。恍惚中,似乎還有股淡淡的幽香竄入鼻際。
許久,他還是放下了手,輕柔地將之收進了懷中,一躍而去,轉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三章
原本只有月光照射的後院突然多了一抹頎長的身影,冷拓影站在水井前,除去上衣露出赤裸的上身,肌理分明的精瘦體魄是長年習武鍛練出來的成果。
儘管初夏的夜還帶著些微涼意,冷拓影依然以木桶汲起水井中冰冷的水,毫不遲疑地一桶又一桶地往身上淋下,想藉此澆熄方纔的刺激,但儘管水溫冰冷!胸口的灼熱感卻是難以釋懷。
停下了沖淋,他雙手支在井邊,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孔在波紋水面中蕩漾,朦朧月光的籠罩下,一雙碧綠色的瞳眸閃著光燦,在黑暗中顯得更加鮮明。
冷拓影閉上眼,用力甩頭,發上的水珠飛散,然而再次張眼,那雙水面上的綠眸依然凝望著他,不讓他有絲毫喘息的空間。一雙如翠玉般深邃碧綠的眼眸,這像是一生一世的烙記,提醒他悲痛的過去,永遠都無法磨滅。
他緩緩地倚著水井坐下,仰首望天,冷然無情的面容有了些許的情緒波動。
打從他懂事以來,他的存在就是一種受人鄙夷唾棄的詛咒。
在朝代更替的紛亂中,外族乘機進犯,居住邊陲的百姓是首當其衝的犧牲品,男人被奪去財物、生命,女人被奪去貞節,而他,就是因此種下的孽種。
村人們恨極了他們母子,因為他那雙碧眸一再地提醒他們曾遭遇過的兵荒馬亂,以及無法守護家園的悲痛。村人們將對外族的恨轉嫁到他們母子身上,用著最鄙夷的目光與言詞對待他們。
當他八歲那年,外族再犯,孤兒寡母的他們及不上村人的逃亡速度,和其他一些逃亡不及的百姓被外族追上,他第一次見識到人竟能殘暴冷血到如此程度!他們恣意屠殺傷害人命,就像捏死只小蟲一般。
可笑的是,在村中人們都罵他雜種,說他是外族潛進村中的惡魔;但到了外族手中,他卻又成了貨真價實的漢人,嘗盡毒打凌虐。
混雜的血統兩者不容,在漢族中他受盡心理上的折磨,在外族中他被鞭打得體無完膚,更甚者,他親眼看著和他相依為命的娘親被人縱馬踐踏而過,他卻只能眼睜睜見她痛苦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該歸屬何方?他又能歸屬何方?!他不見容於任何一族,天地之大,卻絲毫沒有他可以容身之處!
當恭王爺率領的軍隊抵達邊境,從突厥人手中救出他們這些落難的百姓時,他已形同行屍走肉般!完全喪失了生存的意志。
而恭王爺看出他有練武的慧根,並不嫌棄他的混雜血緣,要他擔任守護郡主之責,直到那時,恭王爺的知遇之恩讓他首次有了生存的意義——一抹影子,永遠守護主人的影子。
唯一得知他的身世而能完全無動於衷的,只有一個人而已。
冷拓影眼中的神色有著些許的撼動,他將單衣著上,輕巧地躍上琉璃屋簷,在屋脊上無聲疾掠,最後又回到柳香凝居住的院落。一雙犀冷的碧綠眼眸在黑暗中閃爍,居高臨下地俯瞰這整個院落。
夜風吹拂在他的臉上,冷拓影卻渾然未覺,只是定定地看著那間微微透出燭光的廂房,看到一抹玲瓏的翦影從窗前一閃而過,向來冷凝的眸光轉為迷離。
只有她——
那是他乍到恭王府兩個月後,首次陪同她進皇宮的時候,那時正值仲夏,是夏蟲群聚的季節。
才和她相處了兩個月,對她沒多大感覺,只是遵從著師父的教誨,竭盡所有心力守護這個靈動嬌俏的小主人。
小小年紀的她就儼然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優雅溫柔,見了他只是甜甜地笑著,不曾仗著身份任性胡鬧,也不曾有過任何無理的要求,他這個護衛當來真是再輕鬆不過。
「冷哥哥,這是七彩孔雀,是他國特地上貢給皇舅的。瞧見那朵花沒有?那可是花匠費了十年心血才栽種出來的呢!」原先和大夫人等女眷同行的柳香凝特意放慢了腳步,如數家珍地為初進皇宮的冷拓影介紹著。
早已被磨掉少年心性的冷拓影連一絲絲的興趣都不曾被挑起,打從一入宮他就一直全神戒備地留心著四周環境,根本沒對那些新奇的事物瞧上一眼。
「我的寶貝郡主,你走快點成不成?晚到了皇太后罵的人可是我們吶!」和他倆已有一段差距的二夫人停下腳步沒好氣地催促著。
「來了。」柳香凝軟軟地應了聲,而後悄聲向冷拓影說道:「等我和皇奶奶請安完,我再帶你來這兒好好看一看。」說完對他一笑,然後才轉身快步跟上。
到了皇太后的寢宮,不得入內的他只能在外等候,他就近找了個隱密的地方練起內功心法,當他一個循環完成時,剛好她們也從皇太后的寢宮裡魚貫走出。
「冷哥哥,我們到剛剛那個園子去。」趁著大夫人和二夫人和其他王爺的女眷聊天時,柳香凝沒加入其他孩子玩樂的行列,反而還尋著了冷拓影的所在,要來實現她方才許下的承諾。
冷拓影面對這樣的體貼,並沒有絲毫的感動或喜悅,他只是奉行著主人的命令,跟隨主人的去向而行,她這番為他設想的舉動,反倒是她比他還更興奮。
他靜靜地跟著她的介紹來到了一窪淺塘旁。雖然他完全像個沒反應的木頭,她還是興趣盎然地解說她所有知道的事物。
「原來你在這兒啊!」霸道的男童聲插入了他們之中。
冷拓影早已聽出有腳步聲接近,但因覺得沒有危險性,所以並沒有做出任何舉動,因此當他聽到背後出聲時,並無意外。
「煩人的傢伙!」突然,一句不悅的輕悄咕噥聲響起。
向來有禮溫婉的她會說出這種咒罵的辭彙?冷拓影微詫地看向柳香凝,映入眼簾的卻是她那一貫天真無邪的笑靨。是他聽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