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有時候我切了一大塊蘋果餅,澆上奶油,吃得不亦樂乎,吃東西的時候,我是一個嚴肅的。有工作美的人,甚至是上午喝奶茶的時候,我會咀嚼派瑪森芝士。人們不明白我怎麼可以把一塊塊醃得發臭的臘吃下肚子去。這是我的秘密。
因為在這麼短的日子裡替老闆賺了錢,他很重視我,每星期召見一次,他想增設餅店,賠著笑向我建議計劃,我什麼都不說。
我不想做死,餅店要大量生產,我不想大量生產任何東西,我喜歡手工業,每一件產品都有情感。
有時做好了甜品,我幫別人做「公爵夫人洋芋」。我的手勢是多麼美妙,我的天才發揮無遺,我很快樂。
過去的五年,我原來人錯了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行內人稱我有「藝術家般的手指」。噢,真開心。
工作代替了愛情,我的生活美滿得天衣無縫,男人們持機關鎗也闖不迸我的生活,我還是需要他們的,但是他們即使不需要我,我也無所謂。
一下班,我知道我所有的都已做完,要不看武俠小說,要不出去逛街,可以做的事很多,有時候看電視看到幾乎天亮,他們不相信我會坐在家中看電視,但是儘管不相信,還是事實。
同事中沒有人約會我,他們似乎有點怕我,但是我有張這個朋友,一切問題被美滿解決。
那一日我有一個助手請假,我逼得自己動手洗地板,大家很佩服這一點的,我的潔癖如果不是每日施展,我不會得到滿足。
跪在地上洗得起勁,有人走過來,站在我面前,我看到一雙瑞士巴利的皮鞋。我抬起頭,我看了他。我發呆。
他說:「好,是仙德瑞拉嗎?」
我問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我自有辦法。」他說,「如果一個人不想找你的話,他才會推辭說找不到,如果我十分想尋找你,可以在三天之內上天人地的把你攪出來,但現在我給了你三個月的,你該想明白了吧。」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是足夠使你冷戰。
我說:「你的貴足正踏在我辛苦洗涮過的地上。」
他大吼:「住嘴!」
全世界的人在掉頭看住他,我想大地震動了,至少天花板也該抖一抖。
我張大了嘴。
他伸出腳,一腳踢翻了水桶,水全部淌在地上,濺了我一頭一腦,那只桶滾到牆角,「碰」的一聲。
我那助手跳起來:「這是什麼?」他大叫,「是搶劫嗎?是什麼意思?這是法治社會,救命!救命!警察。」
有些人慌張的時候會很滑稽的,我相信。
我說:「我不怕這個人——我——」
「住嘴!」他忽然給我一個巴掌,扯起我一條手臂,挾著我就走。
我一邊臉頰火辣辣地疼,被打得金星亂冒。
我苦叫,「請不要拉我走!請不要!」
他把我一直拉出去,落樓梯時差點沒摔死。
大堂經理跑過來說:「周小姐!周小姐!」
這人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走得太快了,跌了個元寶大翻身。他狠狠地問:「你可以咬死我,我也不放手。」
「我不喜歡咬人,請你放開我,我以後還要見人的。」
三四個護衛員衝過來,「周小姐!」
我的助手也衝了出來,「周小姐!」
全體客人轉頭來看我,我什麼也不說。
他終於放開我。
我說:「對不起,各位,我家裡有急事,我先走一步。」
連制服也沒換。
助手攔住:「周小姐——」
「把廚房洗乾淨,我開OT給你,謝謝。」我向他說。
我轉頭跟他走。
他的賓利停在門口,我看了一眼,「好,我們走吧。」
他把車子箭似的開出去。
「你這人真是十分的卑鄙,花錢花得我心痛,你們道嗎?我銀行幾乎出現赤字,然後你一晚都沒有住,便離開了新屋,什麼意思?」
「我不想住。」
「不想住為什麼答應我?」他喝問。
「因為我答應的時候的確十分想搬進去。」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現在?現在我有一份極好的工作,我很開心,我永遠也不想搬進去了。」
「騙局。」
「一點也不是,你可以叫百靈進去住,穿我買的那些衣服,她的尺碼與我一樣,你放心好了,她會樂意的。」
他一怔,「你是為這個生氣嗎?」
「沒有,我曾為這個悲哀過——想想看,一個男人只要出一點錢,便可以收買女人的青春生命與自尊,這還成了什麼世界呢?」
「你是愛我的,你說的。」
「愛是雙方面的事。」我說,「我又不是花癡,我幹嗎要單戀你?」
「丹薇,我是喜歡你的,你知道。」
「那沒有用,」我說,「單單喜歡是不夠的,我們一生中喜歡得太多,愛得太少,我們不能光說喜歡就行。」
「你要我怎麼?跪在地下求你?」
「不,我沒有這麼想,我只想告訴你,我不要回去了,那總可以吧。」
「你真的不回來?」
「我不是在與你做買賣,」我說,「我的話是真的,百分之一百是真的,我不要回你那裡。」
「是不是條件已經變了?」
「什麼?」我看著他。
「如果你的條件變了,我們可以再商議過。」他的面色鐵青鐵青的。
我忽然生氣了。我說:「當然,我的條件變了,我不想住在大廈中的一層,我要你買一座洋房,車子駛到電動鐵門,打開以後,還能往裡面直駛十分鐘才到大門,花園要有兩百畝大,你知道嗎?這是我的要求!」
他忽然洩了氣,「不,你不是真要這些。」
「當然是真的,我真要,你儘管試試我,送我一粒一百一十克拉的鑽石,看我收不收下來,帶我到紐約去,介紹我與嘉洛琳肯尼迪做朋友,看我跟不跟你!你他媽的也不過是一個小人物,需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明白嗎?你也是一個可憐的小人物。」
他瞪著我。
「你那套玩意兒只能騙不愉快的無知婦孺,我已經看穿了你。下流,找遍一整本字典,除了下流兩個字以外,沒有更適合你的形容詞,你這靠老婆發了點財但是又不尊重老婆的人,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麼的下流……」
「下車!」他吼道。
「下就下,反正也是你請我上來的。」我推開車門。
「我可憐你,」他咬牙切齒的說,「丹薇,你本來是很溫柔的,現在變了,你去為那八千塊的月薪幹一輩子吧,我可憐你。」
我說:「你是否可憐我,或是關心我,或是同情我,我告訴你,我不在乎,你在我記憶中早已掃除,真的,你可以去死,我不關心!」
我推開車門下了車。天地良心,吵架真是幼稚,但是吵架可以快快結束不必要的交情,我沒穿大衣,冷得發抖,我身邊連錢都沒有,我揚手叫了一部計程車。
車子到家,我叫大廈門口的護衛員代我付車錢,然後他再跟我上樓拿錢。
我幾乎沒有凍死,連忙煮熱水喝滾茶,開了暖爐。
第二天我去上班,兩個助手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我,我哼一聲,顯然連告假的那個也知道秘密了。消息傳得真快,真快。
我四邊旁察看一會兒,然後說:「地方不夠乾淨。」我陰險的拿手指揩一揩桌子底層,手指上有灰,我一聲說:「一,二,三!開始工作!」
他們只好從頭開始。
或者我一輩子要在這裡渡過,但是我們的一輩子總得在某處渡過,是不是?我是看得很開的。
這年頭,你還能做什麼?
所以我閒時上班之外,還是約會著張漢彪。
張問我:「你想我們最後能不能結婚?」
「不能。」我說。
「那天發生了什麼事?你答應做羊排給我吃的,為什麼電話都沒有一個?為什麼我打來也沒人聽?你人在哪裡?」
「我人在哪裡是我自家的事。」
「這當然,我明白,我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關心你。」
「謝謝你。」我說,「好,夠了,到此為止,我需要的關心止於此。」
「我們能夠結婚嗎?」他問我。
我說:「跟你說不可以。」
「為什麼?我身體這麼健康,又是個適齡男人,有何不可?」他說,「我相信我的收入可以維持一個小家庭。」
「我不愛你。」我說。
「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他說。
「是的,」我笑,「我的確相信是可以的,在亞爾卑斯的山麓,在巴黎市中心,但不是上班的公路車……」
「你這個貪慕虛榮的女人!」張罵道。
我說:「這句話彷彿是有人說過的,也是一個男人,是誰呢?一時想不起來了。」
「是因為我沒有錢吧?」
「不,是因為我沒有愛上你,愛情本身是一種巨大的力量,為了愛情,女人們可以緊衣縮食,但是為了結婚……你覺得有這種必要嗎?」
「你也該結婚了。」張指出。
「我知道,我很想結婚,你不會以為我是個婦解分子吧?出來打工,老闆一拉長面孔,我三夜不得好睡,淪落在人群中,呵狗阿貓都可以跑上來無理取鬧,幹嗎?乘車乘不到,收錢收不到,找工作找不到,好有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