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季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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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飛的房裡,水翎正勉強撐著虛軟如棉的身子,坐落在鴻飛的書桌邊,注視著一幅鴻飛還來不及完成的墨竹。那雙勾自描式的寫竹法,已經以濃淡墨勾勒出大部分的葉子,卻獨缺枝與節。
水翎凝視著這幅有葉無枝的畫良久,難忍哀愁的想著,似乎連畫都暗示著生離死別。提起筆,沾上虹兒剛磨好的墨,她在紙上的空白處寫出她心裡的感觸:
自送剎,心難合,
一點相思幾時絕?
憑闌袖拂揚花雪。
溪叉斜.
山又遮.
人去也。
是的。這接下來的人生,幸運的話,能留一點相思,一點難捨,可若不幸,也只能任山遮、任溪斜、任人去也!
放下筆,她示意虹兒攙她來到鴻飛的床前,她倚著床幃,瞧著他斯文俊秀依舊,卻了無動靜的臉龐,心中的愁,心中的苦,剎那和著淚水泉湧出來。
「鴻飛、鴻飛,你我果真緣淺至此嗎?」擎起他仍暖熱的手偎著額,水翎涕淚交織的低喃:「嫁來海寧,原意沖喜,原意教你能長命百歲,也以為你已逃過劫數,能與我白頭到老,怎奈夫妻同遇賊人,落得如今的下場淒涼!」
水翎吸著鼻子,哽咽。「鴻飛,翎兒今日遽然離你,並非不顧念你我情義,而是為了減輕娘和霜若的負擔,好讓她們能一心護你……。鴻飛,不能留在海寧與你同甘苦,翎兒也好不甘心哪!可我這副模樣,比起你來,只算差強人意。」
她邊落淚,邊淒涼一笑。「無論如何,此刻的你若有神智,能聽見翎兒的呼喚,那麼請快快醒來,快快到京師覓我尋我,圓你我鴛夢一場。可是假使……假使你不再戀棧人間直奔九泉,那麼也請你魂兮人我夢裡來,慰我一點相思之苦,引我一條相聚之路!鴻飛,你自當明白翎兒不願獨守這殘軀苟活,只寧願上天下地與你同林棲,雙比翼。
「鴻飛,你聽見翎兒說的話了嗎?聽見了嗎?翎兒與你雖然只是短暫的夫妻一場,可這份情意卻綿綿長長,你莫要忘記,千千萬萬要牢記!」撲伏在鴻飛仍無知覺的身上,水翎突然放聲一慟!
她是該哭,哭天地的無情,哭人生的荒冷。那哭聲催肝瀝膽,直哭得人神魂碎,草木同悲。
然,離別這惡魔的腳步,並沒因水翎那催人心肝的哀訴而緩慢下來,它無情且悄悄然的迫近鴻飛與水翎!
第八章
在鴻飛床畔又呢喃了一回告別話語之後,懷著感傷與心痛,水翎終於在家人的簇擁下,依依的離開了尹家,離開海寧,直奔京師而去。
海寧這邊,自水翎走後,尹家更見淒清煌涼。鴻飛的呆滯木然,令田氏鎮日帶淚長歎,直說自己上輩子沒燒好香,這輩子才落得如此淒涼。
霜若則陷人了矛盾和怨憎等種種情緒之中。按道理說,公主及額尉帶了病中的二格格回京師靖府,是分攤了尹家一部分的負擔,尹家或多或少可以較輕鬆,加上纖月公主十分的通情達理,在離去之前還仔細的替哥哥號脈辨症,並留下幾帖方劑,希望對哥哥的病情有所助益。
可是霜若每當想起三格格花綺那驕縱跋尾且礎礎逼人的嘴臉,她不覺就會火冒三丈,也不香港感慨雲泥殊路,不得不怨憎貴與賤的低懸殊。
然而正當這對母女各有嗟怨時,奇跡卻於水翎離開後不久發生!也不懂是癲和尚的怪方子(人肉丸)真的生效,還是纖月的方子有神髓,總之,這日田氏在房裡替鴻飛擦拭身時,突然襲擊發現鴻飛正眨著眼皮並掙動手腳,不久,他更突然的張開眼來,茫然的注視著母親。時,突然發現鴻飛正眨著眼皮並掙動手腳,小久,他裡天兒剛
「娘!」那聲音好虛弱。可他至少說話了,而且還認得她這個娘!田氏心中一喜,又一酸,她悲喜雜陳的低喚。「鴻兒,你終於醒來了」
是的,從這一刻起,尹鴻飛又猶如被人從鬼門關前喚回般道:「娘,瓴兒呢?怎麼不見翎兒?」
田氏一楞!翎兒呢?該怎麼說?早該料想到鴻飛若醒來,首要問題一定是這個,可是霜若和她沒有把握他公醒來,也因此母女根本沒有去想這個問題。
如今,話到臨頭,田氏倒真的有些不知所措。該說實話嗎?不,不行,若據實際上告訴鴻飛,水翎是因為剜了一塊肉給他和丸吞才病了,他定要又癡又狂的怪罪自己,一個不好,可能又要怪病復發。可是,不說實說仃嗎?水翎確實不在尹家,不在海寧!
一個頭兩個大!於今之計,田氏只好先安撫他,等霜若回來,母女倆商量過後再做定奪。
於是田氏先哄鴻飛,說海意坊生意大好,水翎先到店裡忙和去了,鴻飛信以為真,便乖乖睡下休息。
霜若從衙裡回來,聽說她摯愛的哥哥已奇跡般的醒來,她自然又是一陣興奮、一陣心酸,母女倆吱喳了半晌,商量的無非是該如何面對鴻飛心懸水翎的這件事。
後來,母女倆商定對鴻飛說一半兒真話,一半兒謊話,而不論真話或謊話,母女倆又決定由面冷心暖的霜若來代表發言。
這日的向晚,鴻飛仍渾身虛軟的躺在床榻上,但腦已清、目已明的他,卻早面對著窗外,一腦的望眼欲穿。
從醒來到現在,他心中反覆懸念著的,只有翎兒!翎兒!摯愛的翎兒!
那日在海邊的情形,已歷歷在他腦海翻轉過一回,他深惡痛絕那幾個惡漢的目無法紀,害他昏迷了這麼長的一段時日。經由母親的敘述,他又慶幸有俠義之士出手相救,致使水翎毫髮無傷。
他昏迷後的一切,他根本沒有記憶,可他也不想去記憶,他只想馬上見著翎兒,緊緊的擁她一次,抱她一回!
這時,門外傅來的腳步聲,令他心裡戰鼓擂鳴,門「呀」的一聲被推開時,他也同時低喚:「翎兒,是你嗎?」
當然不是!
來者是霜若,她答:「哥哥是我,我是霜若。」
鴻飛的眼中湮過一抹失望,但他仍含笑道:「霜若,你來了!這陣子,為兄的又拖累了娘和你,真是無用!」
霜若趨前至床邊,執起哥哥的手,真誠道:「哥哥,人有旦夕禍福,何況咱們是親兄妹,何來的拖累呢?」
「霜若,哥哥真該慶幸有娘和你這麼『不厭其煩』的家人,也該慶幸娶了二格格這麼個賢德的女子!」
不知不覺間,鴻飛便提起了水翎,那神情之中的愛戀,令霜若對即將開口的事難以開口;問題是,再怎麼難,她還是得說。
「哥哥,我知道你正在等著二格格回來,可是我必須說二格格她應該……不會回來了!」
霜若的話猶如當頭棒喝。「不會回來?」鴻飛攢緊濃眉,神色昏茫!「她……死了?被那群惡漢害死了?」
「不,不是!」霜若慌忙搖首,見哥哥略微放鬆,才又說道:「二格格她——前些日子被靖王府的人帶回京師去了!」這是那一半兒實情。
「為什麼?她受傷了,還是病了?」鴻飛揪緊霜若,問得好惶急。
霜若得承認哥哥說的全是標準答案,可是為了避免哥哥因二格格的剜肉而自責,更為了避免二格格回靖府後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而引起靖府的追究,霜若和母親便自私的擅做決定,執意讓尹家和靖府就此斷了牽聯!
田氏自然是較不忍心就此斷了鴻飛和水翎的這段情緣,水翎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媳婦,她和鴻飛不只是鷂蝶情深,對尹家更是有情有義,可霜若對靖府的諸多顧忌也不是沒有道理,兩相權衡,她老人家同意了霜若先「避凶趨吉」的說法。
於是,霜若便鐵著心依照和母親的商議,面不改色的說出另一半謊言。「哥哥,二格格她既沒病也沒傷,只是——靖府的人大現實,那日他們南下海寧來探望二格格,一見你昏迷不醒的樣子,便直說二格格嫁了個……活死人,還嚷嚷著不讓二格格將一生斷送在海寧守活寡,更強拗著要二格格回京師,二格格起先當然不肯,可是終究禁不起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說——便隨他們回京去了!」
霜若偷偷的睨了仍躺在床上的哥哥一眼,他面無表情的樣子,讓霜若心疼與心虛。「我說哥哥呀,你也不要怪罪靖府和二格格的狠心,人不自私,天誅地滅,你要相信,這麼做對你和二格格都好,畢竟咱們和靖府是地位不同,雲泥殊途啊!」
鴻飛依舊面無表情的沈默著,良久,木木然的說;「我知道——咱們是高攀了靖府,可我實在不相信,翎兒會不留隻字片語的捨我而去,那完全不像她的性情!」
霜若不得不驚訝哥哥和水翎的相知之深。「二格格的確留了些話,在桌上。」霜若由桌上拿起那幅水翎臨離去前留下的墨跡.涕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