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朱夜
「嗯,我說了,你不要害怕……」
「請你無論如何要告訴我,請你……無論如何……」我感覺自己語無倫次,不過現在也顧不得了,「無論多麼可怕,一定要告訴我。我還幹過多少次?」
「說夢話差不多天天晚上都有。有時只是在床上翻騰,踢一腳什麼的。但是你好像對繩子有特別的興趣。我覺得太危險了,到最後一天我乾脆把繩子丟掉了。」
「真是對不起。」我感覺自己好像被抽掉了脊樑骨,「你肯定看著我,沒有好好睡過一個晚上吧。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怕你自己害怕不睡覺呀。你睡得越少,發得越厲害,不是惡性循環嗎?知道你是平時很累的人,晚上做夢多一點也是沒有辦法的。而且,你能出來開這個會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不想打擾了你的興致。雖然我不是讀臨床醫學的,可是當是好像還是看過一點有關夢遊症的書,還記得精神壓力小、睡眠充足休息好的時候夢遊症會好轉。其實你發得最厲害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拿繩子勒人確實只有一次。說實話,剛才你敲門的時候,我打開門,第一個反應就是看你手上拿著什麼。如果是繩子,我可真的要拿東西敲醒你。幸好你馬上開口說話,眼神也是平時的樣子。」
我感到一種酸酸的東西湧進我的鼻子。怪不得開會時阿剛常常一幅呆呆的樣子,好像只是掙扎著坐在會議廳,根本沒聽什麼會議發言,大概我自己連值幾個班坐在實驗室裡就是這種表情。自從我成年以來,許久不曾有這樣的感覺了。我把臉埋進被子裡,擦掉臉上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的錯誤的液體。「阿剛,謝謝你。」
「睡吧。」他伸手拉開我頭上蓋的被子,「不要睡在缺氧的地方,不然又要做惡夢。我會看著你,你放心睡好了。這間屋子肯定沒有繩子。」
***
開始我很害怕,不敢睡覺。而且不知為什麼,也許是茶終於起了效果,真的睡不著。直到天亮才淺淺睡去。阿剛一直靜靜地躺在被子裡,不知道睡得怎樣。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醒的時候,已經快9點了。「曹劍剛!曹劍剛!」我聽出那是季泰雅的聲音。阿剛應著,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他開了門,說:「什麼事?」
「朱夜在你這裡啊!謝天謝地!我昨天晚上可是看著他進自己房間的啊!」
「喂,我沒事啊。」我從被子裡爬起來,一件一件地套上衣服。
季泰雅笑著說:「我以為你在自己房間裡睡懶覺,可是開門進去一個人也沒有。早上開始就沒見過你,不知道你跑到哪裡去了,趕快上這兒來找一下。還好有人看著你。」他沖曹劍剛擠擠眼睛:「阿剛,你早已經起來了吧?怎麼不下去吃早飯?」我很羞愧地看到阿剛早已經洗漱完畢,坐在桌前看書。他準是不放心,一直看著我。
「真是太麻煩你了。」我說。
季泰雅笑著說:「沒關係。下來後什麼時候想吃早飯就叫我。」阿剛只是寬厚地笑笑。
早餐是鹹豆漿和雞蛋餅。熱乎乎的豆漿喝得全身暖洋洋,清香的氣味散滿客廳。趁阿剛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對季泰雅說:「昨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了。」「哪裡哪裡。」他笑著,笑得有點怪,讓我更覺得不好意思。
我接著問:「你和曹劍剛真的很熟了呢。看,你都叫他阿剛。」
「很熟也算不上嘛。才這麼些日子,剛剛認識嘛。比不上你們嘍,嘻嘻。昨天你的熱情還真讓我吃不消,只有他這樣的好人才能忍受……」
「你……什麼意思?」他清秀的相貌在古怪的笑容中看來如同即將開始作惡的天使。我的頭開始慢慢變大。
「呵呵,我不是問你是不是夢見什麼美女了嗎?還是你平時睡著後就喜歡緊緊摟著什麼呢?」
「啊……?!」
「我差點以為你是那種人呢,嘻嘻……」
「求……求求你別說下去了!」
「別說什麼?」阿剛正好進來,聽見我的後半句話,不解地問我們。季泰雅看著我們兩個,捶著沙發背笑得前仰後合。我恨不得馬上在地上挖個洞鑽下去。
幸好曹劍剛打破了僵局:「小季,走廊上的壁燈和衛生間的頂燈不太好,沒法關掉,到現在還亮著。」
「是呀,上次線路大修的時候沒有排好,現在要用總閘才能開關。等你們出去玩我就把閘拉掉。」
我有點於心不安,阿剛好像昨夜就沒怎麼睡。我問他:「今天還爬山嗎?」
「當然。昨夜風那麼大,難得今天天氣能變得這麼好。不去浪費呀。」
***
天氣真的很好。遠古時期的一次地震使淺桑嶺山體上裂開一道大口。山頂的泉水沖刷著林間鬆軟的土質,衝去了表面的浮土,露出石灰質的嶙峋岩石,在自然的鬼斧神功造就下,壘成依稀的階梯形。而千百年來一次次山洪暴發從山上衝下來無數鵝卵石,大的嵌頓在階梯上,小的則隨波逐流成為淺淺的溪床。這些岩石於是成為上山的捷徑。和煦的陽光下,我們踩著鵝卵石,沿著崎嶇的溪岸一邊慢慢向上爬,一邊翻出大學裡學的古董:生物學,辨認沿途的植物,作為美麗春日的消遣。沒有城市的喧囂,沒有慣常這種場面下會有的導遊的喇叭聲,也不用擔心走得太慢錯過旅行社的車子,更不用擠在大堆遊玩的人中間匆匆拍上一張通常曝光很糟表情僵硬無從體現旅遊的快樂和風景的優美的「到此一遊」照片。我不由得暗暗感歎阿剛選的這個好地方。
2點半的時候,我們爬上了一塊大鵝卵石。這塊大鵝卵石正好處於山體突出的部位,視野開闊,可以望見很遠處的小市鎮、農田和淡如銀鏈的大河。溪流在這裡呈銳角從頭頂不遠處的山頂奔流而下。四周非常安靜,只有淙淙的溪水聲和啁啾的鳥語,加上偶爾路過遠處機耕路的拖拉機的馬達聲,告訴我我的聽力沒有喪失。阿剛提議坐下來休息。我們背靠背,坐在鵝卵石比較平坦的頂部,欣賞著美景,吃從旅館裡帶出來的午飯:手制的火腿雞蛋三明治和茶。微風吹過,飄來不知名的野花淡淡的香味。
「看啊!」我和阿剛幾乎同時叫起來,接著同樣地笑著用胳膊肘推對方:「你先說。」最後我說:「你看到了什麼好東西?」「不是好東西。還是你先說吧。」「我看到了教授和那個馬屁精藥廠代表。」「哪裡?」「那邊。」
山那邊下風處,小溪被岩石阻擋形成的水池邊,蔣教授和馬南嘉帶著漁夫帽的頭並排在一起,好像還有一個塑料魚簍。曹劍剛轉過身來,瞇著眼睛看了半天,淡淡地笑了笑:「是嗎?」
「他為什麼這麼討好著蔣教授呢?畢竟,蔣教授已經不在醫院裡做了,不會再消費OLYMPUS公司的產品。」
「聽說是廣告業務。好像是那公司的椎間盤鏡在蔣教授負責的版面上登了個廣告,作為額外的答謝。不知道是什麼怪東西。」
「哦,那個啊,是挺新的技術,不用開大刀,只要插進小小的幾根內窺鏡,就能把突出的椎間盤搗碎吸出來,解決腰痛病。內窺鏡是外科的發展方向,不斷推出新產品的公司很多,競爭也很激烈。不過那傢伙那麼能說會道,確實不該是做醫生的料,應該出去做銷售。」
「也許,事情並不是完全像你想像的那樣。」
「是嗎?你有沒有覺得他有一種隱藏不露的痛苦?也許,整天給冷臉的老傢伙陪笑臉太累了吧?呵呵。」
阿剛沒有答話。我覺得他並不同意我的意見。他的眼睛,好像看得比我深。我問:「對了,你看到的是什麼呢?」
他抱歉地笑笑說:「是不好的消息。看,那是什麼?」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一眼就看到了,大叫了一聲:「啊呀!見鬼!」正要站起來,突然想起鵝卵石的表面是橢圓面而不是平面,待到此時已經來不及了。順著石頭表面,我斜斜地滑了下去,「撲通」一聲落在溪水裡。
***
我們敲開旅館的門時,太陽已經靠向地平線。季泰雅穿著圍裙來開門,看到門外的情景哈哈一笑:「要死了,這個天去游泳,還忘帶游泳衣?」
「什麼呀!」我有氣無力地說。馬南嘉出來看熱鬧,見了我的樣子哈哈大笑。阿剛說:「朱夜,即使看到大樹倒下把上山的路堵了,也不必這麼激動呀。我們可以明天稍微早一點啟程,自己走一段路到可以通車的路段去等開上來接我們的公交車。大不了背著行李包走20多分鐘。再說行李也不重啊。」
我無奈地說:「我怎麼知道我會收不住腳掉下去!我明明是在平坦的地方站起來的。」馬南嘉說:「你的屁股坐的地方平,可你的腳下就是斜面了,總不見得你是坐在自己的腳上的吧?哈哈哈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