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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文 / 朱夜

    「你還說吶!」他把毛衣套上頭,聲音埋在衣服下聽上去很遠,接著他用力一拉,腦袋從毛衣領子裡露了出來,聲音也清晰起來,「我回來只見你直挺挺地躺在我床上,衣服也沒脫,推也推不醒,拖也拖不動。」他跳下床,套上背帶褲,「所以就幫了你一把。這可不在本店提供的服務項目之內,不過,優惠你一下,算免費奉送好了。幸好你不打呼嚕。否則就算要拿冷水澆我也要把你弄醒。」接著他低頭穿鞋。

    我努力整理著自己混亂的思維。我?我會睡在別人床上?推也推不醒?那是我嗎?幸好這裡沒有女性,否則……簡直是不堪設想!……不對!我急忙說:「不對呀!我是用鑰匙開門的呀!難道這裡每一間房間鑰匙是相同的?」

    「不可能吧!」他說,「我的房門是我回來睡覺後才上鎖的。否則你怎麼進得來?好啦,雖然這床是足夠睡兩個人,既然你醒了,最好還是回自己的房間去。」他走出去前,順手帶上門。

    我沉重堅澀的頭腦轉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唯一理智的做法是試一試我的鑰匙。我盡快套上衣服,光著腳跑到門邊,把門打開一點,插進鑰匙,結果根本轉不動。我哀歎了一聲,記憶中開鑰匙進門的場面開始模糊,如同月的沼澤,泥濘而濕冷,纏住了我的頭腦。回身看床上,被褥是藍白的朝陽格,床單是乾淨的淺藍色,也不是記憶中的幾何紋。開門出去,才發現自己進了另一頭樓梯的右手第一間房。

    一陣寒顫。「真是該死!」我默默地罵著自己。

    因為感覺很有必要使自己清醒一下,我慢慢下樓。整幢房子靜悄悄的。畢竟這是深夜點多。我看到廚房裡亮著燈光,季泰雅搞搞捋著袖子在一個大盆裡攪著什麼,不時抽回手放在嘴邊呵氣。

    「深更半夜的,忙什麼呢?」

    「浸的黃豆。明天做菜吃。到換水的時候了。」

    「浸了多久了?」

    「6個小時了。」

    「很冷吧?一定要用冷水嗎?」

    「當然,現在還不到用熱水的時候。」

    他細長的手指在滾圓的黃豆中攪動著,如同撥弄著整盤的珍珠。黃豆蹭過盆緣,發出的細碎聲音。我想像著,如果能換成清脆的叮咚聲,該是怎樣的美景。他抓起一把把黃豆,放在大碗裡。我脫口吟道:「大珠小珠落玉盤。」他笑道:「你怎麼這個記得住,身邊的事情記不住呢?」我愣在那裡無顏以對。只見他把盆裡的水到掉,換上乾淨的冷水,又把黃豆倒進去。然後冷得不停地搓手。

    「要衝個熱水袋嗎?」我說。

    「我就是說要,你也找不到熱水袋在哪裡,對不?」他說,「拜託你就別忙活啦,快點回屋去吧。記住是哪間屋子,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呵呵。」

    我尷尬地笑了。不過我沒有拒絕他的建議。走在樓梯上的時候,我說:「總覺得你和這裡很不相配。你瞧,你那麼年輕,那麼都市氣。和這老舊的建築,寂靜的山林好像不屬於同一個空間一樣。我覺得你挺能幹的嘛。為什麼呆在這裡開著這麼個小旅館呢?」

    「你怎麼知道我的時間就全泡在這裡呢?」

    「啊,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呵呵,不要介意。其實我有我的工作,我在這裡呆一陣只是為了換換心情。」

    「哦?」

    他笑了笑:「被老闆逼著干自己覺得沒有意義的事情,是不是會覺得心情很差?偏偏老闆還要栽培我。真是受不了。我提出辭職,老闆說給我2個月假期,讓我放鬆放鬆心情,等心情平靜了再找他談,做最後的決定。對了,既然來我房裡,給你看看這個吧?」

    他用鑰匙打開門,按下頂燈開關,拉開壁櫥門。我驚歎道:「啊!真了不起!」壁櫥裡的整面牆上滿滿地訂著大大小小的照片,有風景,有人物。我走上前,細看每一幅圖片,一邊看一邊讚歎不已:「都是你拍的嗎?」季泰雅點頭微笑。「你為什麼雜誌工作呢?」「現在還沒有定。」

    「啊,這一幅!」我指著一張說,「這背景的房子挺有意思的嘛。是什麼地方呢?」照片上是紅色磚牆的牆縫中努力探出頭來的一株不知名的野花,居然鮮艷而頑強地開放著,迎著晨光,如尊貴的玫瑰一般毫無遜色地承著露珠。背景的房子露出半截窗子,被特殊花紋的鐵絲網攔著。

    「這個啊……其實是拍壞了的,」他有點遺憾地說,「背景的房子部分太多了,不好看。但是如果截掉,晨光就少很多,也不好看。如果不是因為很不容易拍到一條細線般射來並映射在露珠裡的晨光,根本就不會把這張照片沖印出來。房子麼,老早想不起來是哪裡了。」說完,打了個哈欠。

    我不忍繼續打擾,告辭退出。在自己的床上,竟然翻來覆去睡不著。我總覺得今天看到了太多好像很眼熟的東西,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到底看到了什麼,更不用說給自己解釋清楚和自己記憶中的什麼是相像的。這種感覺真讓我抓狂。然而更讓我恐懼的是,只消半夢半醒地瞇上那麼一會兒,我就居然對自己做過的事一點印象也沒有。天知道我還幹過什麼可怕的事情,或者說我完全睡著了會幹出什麼可怕的事情。我越想越害怕,在厚厚的被子裡打起寒顫來。最後我厚著臉皮爬起來,敲了敲曹劍剛的門。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快就開了門。

    「沒睡著啊?」我說,「可惜了你找的這麼個睡覺的好地方呢。」

    他笑道:「你不是也沒睡著嗎?什麼事?有老鼠?」

    「天!你把我想像成什麼啦!我會怕老鼠?」我吱唔了半天,這時我想到他只穿著內衣,披著外套,裸露的皮膚直接暴露在夜半寒冷的空氣中。我咬咬牙,說:「我害怕一個人睡覺。」

    「哦,我當是什麼事呢。」他寬厚地笑笑,「過來睡我這邊好了。」

    我頓時感到如釋重負。阿剛真是好人啊。

    床足夠大,兩個人睡著也不嫌擠。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聲,似乎有種安定的作用。但是我還是睡不著。

    「阿剛?」

    「嗯?」

    「你也睡不著?是不是因為我擠在這裡?」

    「不是的。別瞎想了。」

    「我今天實在出太多洋相了。面子都丟盡了。」

    「沒關係的。走出這裡,哪裡還碰得到這些人?誰會記得你是誰?」

    「我的記性怎麼就這麼差了呢?開會的時候還可以呀。」

    「對,只不過拿錯別人的碗吃了別人的東西一次,坐錯會議室一次,少替我拿一份資料……」

    「啊呀!丟人!丟人!」我把頭埋進被子裡,好像犯了無數個錯誤的小孩。

    「不過讓我擔心你的倒不是這個。」

    「唔?你什麼意思?沒聽你說起過嘛。我還不至於忘記過馬路要看紅綠燈或者不能碰裸露的電線吧?」

    他掀開我頭上的被子,正色道:「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一點都不記得嗎?」

    一股寒氣從我胃裡冒上來,彷彿有無數的妖魔從周圍無盡的黑暗中露頭,對我蠢蠢欲動,張牙舞爪。「什……什麼?你、你在說什麼啊?」

    「你……」他遲疑了片刻,似乎不忍告訴我殘酷的現實,或者是為了尋找合適的詞,「你知不知道你夢遊呢?」

    「什麼!」我唰地從床上坐起來,「你……你肯定?真的肯定?」

    「別激動,當心著涼。」他拉住我的胳膊讓我重新睡下,「好冷啊。好不容易把被子捂熱。你就安分地睡一會兒吧。」

    「這怎麼可能呢?」我仍然不敢相信,「我在大學的寢室住了那麼多年,沒有人發現過我夢遊呀!」

    「開始我也不知道。直到那天,就是看完花樣滑冰賽轉播的那個夜裡,我看到你半夜起來翻我的包……」

    「什麼……!?」

    「別再跳起來啦!我真的要著涼啦!」

    「對……對不起……」

    「我以為你找什麼東西,可是你不開燈,老在那裡翻啊翻的,還掏出我備用的行李繩在手上繞來繞去。我叫過你幾次,你一點反應也沒有。我開了燈,只見你眼睛直直地看著不知道是哪裡的遠處。我猜你大概是夢遊了,輕輕拉著你的手想把你引回床上。可是你突然用繩子套住我的脖子一勒。我嚇得大叫起來。你好像一下子耗盡了力氣,軟軟地倒在我身上睡著了。服務員聽到聲音來的時候,我只是說有老鼠,沒別的事。這當中你真的睡得很死,一點也沒醒過。直到早晨6點才開始說夢話。說的什麼我也不明白。」

    我睡在慢慢滲入寒氣的被子裡,蜷縮著,牙齒咯咯地打架,並不只是因為冷。老半天,我才恢復說話的能力:「就這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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