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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文 / 朱夜

    「我也沒說什麼哦!」他說,「我說過了,我自己和檸檬茶就好了。」

    這時有人走過迴廊。他看到那人的影子,急急奔出去說:「蔣教授,您回房間啦?」

    「我看一會兒書就睡覺。明天還要早起。」

    「啊,您睡好,呵呵,晚安。」

    走廊上被壁燈拉長的人影晃動了一下,消失在右手邊的門裡。

    我們回到樓下,季泰雅泡了茶給我們,自己在廚房裡洗碗。醉人的茶香味漂滿了寧靜的客廳。我心情沉重,坐在長沙發的一頭,無視茶杯裊裊而上的煙氣。阿剛坐在另一頭,閉著眼睛享受芳香的茶,然後輕輕吹著茶杯裡的熱水,小心地啜上一口。瞿先生不知什麼時候又不見了。電視裡放著地方台的新聞,聲音開到最小。馬南嘉脫了鞋,蜷縮著身體象小貓一般盤踞在單人沙發上,歪著頭靠著靠背,一手向後捋著頭髮,眼睛彷彿看著很遠的地方,沉思著什麼。這樣子使他看上去更顯得端正,完全當得上英俊二字。而他現在的神情,和剛才嘻笑怒罵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好像一個偉大的演員卸下了妝,正在培養下一場演出的感情。

    「馬南嘉,我真的不是小器。」我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別說了,朱夜,」阿剛說,「別那麼緊張嘛。你瞧,如果你不說別人都不會提起,大家哪裡會記得這樣的小事呢?放鬆點吧。」

    馬南嘉淡淡地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這記性……」我感歎道,「我好像是先回房睡過一小會再起來找阿剛的,可能做過夢了,否則再怎麼差也不至於到這種地步。」

    阿剛說:「你工作太勞累了,睡得太少了。」

    馬南嘉問:「朱夜,你剛才說的周強是誰?」

    他的聲音變得沉靜,柔和,與剛才飯桌上的喧嘩完全不同。我沒有料到他會注意這個,那時他正說著什麼有趣的笑話。「你是說我對蔣教授提起的周強?」

    他點點頭。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是我過去的同事。他是蔣教授的研究生。畢業好幾年了,他自己可能印象不深了。」

    「你是骨科醫生?」

    「啊,不,就憑我這記性,做醫生豈不是草菅人命?」我尷尬地說。看到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我知道他一定會追問,不如現在說出來,「我做過創傷科醫生。那時周強是我的同事。」

    「這個創傷科聽上去有點怪呢,一般醫院裡,骨科就是骨科,普外科就是普外科,好像沒有什麼醫院專門設創傷科的。是軍隊醫院嗎?」

    「不是,創傷科主要的工作當然是骨科病人,醫院在市中心,附近工地多,所以急診特別多。我們要順便兼顧急診的其他外傷病人,所以對外稱創傷科。」

    「哦!」他似乎無心地說,「原來你是西嶽醫院的。」

    「是啊……」我暗自吃驚,看來他對醫院很熟悉,聯想到他對蔣教授的態度,我開始有點琢磨到他的工作了,「你是……藥廠代表?」

    「我以前是廣慈醫院神經外科的。」他簡潔地說。

    「啊!」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小個子男人竟然是著名的廣慈醫院的神經外科醫生。那可是要過五關斬六將才能進入的實力強大全國領先的科室。我考研究生的那一年,廣慈醫院神經外科招收博士2名,碩士3名,總共5個名額竟然有50多人報考,可謂盛況空前。至於我自己,是想也不敢想。能夠進入的人不是出類拔萃就是後門寬大。不知馬南嘉屬於哪一類。

    「後來我跳槽了,」他接著說,語氣平靜,彷彿在談論別人的事,或者說是在談論他離開一家區級醫院的小科室的過程,「現在在OLYMPUS公司銷售部做。」

    「天,為什麼不做了呢?有多少人打破了頭想進去呢。」

    他淡然一笑,搖搖頭說:「你應該也是嘗過希望破滅的滋味的人吧?一旦沒有希望,就沒有了理想。沒有了理想,無論這個位子多麼吃香,坐在上面感覺和普通的木頭凳子就沒有什麼區別。」他喝了一大口檸檬茶,「還是現在這種生活簡單,目的明確,就是一個字--錢。換了工作錢多很多。為了錢工作也不錯。而且,現在不用值班,不用站十幾個小時開刀,沒有死亡和血腥。有什麼不好嗎?不知道你為什麼離開醫院呢?」

    「我嘛……」我苦笑,這是我埋藏在記憶深處永遠不想再拿出來的東西。記憶與其說是稱職的博物館收藏處,不如說是一個魔盒,能慢慢地加工每一樣被放進去的東西。愉悅寬鬆的心境就好像光明天使的善魔法,讓每一件美好的事物會變得雋永而耐人回味。而我的魔盒裡,不知不覺中塞進了太多殺戮、血腥和絕望的場面,好像黑暗天使的詛咒,讓保存的每一件東西都變了味道。連我盡力想忘卻的過去,也不斷沉渣泛起,每次觸及就返出一股苦澀的味道來。「我是想換換環境,不想再繼續呆在醫院這樣的地方了。」

    馬南嘉逼視著我的眼睛,彷彿要把我身體裡的苦味全部搾出來。我投降。「好吧,老實說,我幹過一些不該幹的事,交往過一些不該交往的人,我是為了忘記這個地方,同時也是為了免得出更大的岔子被公開開除,才辭職不幹的。」

    他的眉毛一挑,我只好繼續說:「現在的實驗室工作至少有一點好處,就是不用和很多人搞腦子。別人給我標本,做完就是了。面對試劑和儀器比面對人更讓我感覺安心。」

    「誰要打牌?」季泰雅一邊脫圍裙一邊說,「正好4個人,可以打80分。還是搓麻將呢?」

    「我不會搓麻將。」阿剛說。

    「我也不會。」馬南嘉說。

    「怎麼可能?」季泰雅擠擠眼睛,「你們這種人不是老是和醫生搓麻將故意輸給他們,當作送紅包的嗎?我還特地為你和蔣教授準備了呢。」因為座位的角度,現在我不能看到面對季泰雅的馬南嘉臉上的表情。想必非常難看。因為季泰雅的臉色僵了一下。

    「還是打牌吧。」我說,打了個哈欠,希望能緩和一下氣氛。

    只聽「匡啷」一聲,客廳大門洞開,瞿先生大步走進,拉開凳子坐到桌前,開始洗牌。一時我們不太敢上前和這個沉默寡言的人打交道。季泰雅打破沉默,笑著說:「哦,外面起大風了呢。」他順手帶上門。瞿先生嘴裡叼著香煙,臉朝桌子,看也沒看我們一眼,含混地說:「誰打80分?」馬南嘉跳下沙發,快步上前,坐在他對家的位置。我和阿剛對視了一眼,季泰雅立刻說:「我看會兒電視,你們打好了。」

    我本來就不太會打牌,更糟糕的是,這桌的三個人都是高手。馬南嘉又恢復了機敏過人精力旺盛的樣子。只聽到滿桌都是他說話的聲音。瞿先生仍然很沉默,只是偶爾哼一聲,然後重重地甩下幾張吊王牌或殺手鑭。他的手肌肉發達,指甲裡塞著污物,看上去髒兮兮,更顯得粗魯。讓我不知不覺中感到一種威脅。阿剛悄聲提醒我出牌的規則,瞿先生馬上就低吼:「不許作弊!」我總也算不過來桌上這個花色已經出過幾圈,還有多少分數在對家手裡。我感到腦子越來越不管用,一個勁地想睡覺,就算一口接一口地喝茶也與事無補。我開玩笑說能不能允許我拿張紙把已經出過的牌記錄下來,馬上遭到馬南嘉無情的嘲笑。

    沒過多久我就撐不住了。無論他們怎麼嘲笑,我非得睡覺不可。季泰雅代替了我的位置。客廳的大門已經關上,我打著哈欠繞了幾個圈子上樓。走到二樓時我已經連眼睛也睜不開。壁燈已經關掉,只有一間房間的門縫下漏出一點點燈光。隨手摸出鑰匙,就著那點若有若無的燈光,我幾乎摸黑開了右手邊第一間的門,倒在褐、白相間的幾何紋床單上,幾乎立刻就睡著了。

    魔盒第二章

    沉沉的睡眠,因為溫暖的包繞而分外甜蜜,如同身置無重力的境地。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聽到鬧鐘響。身邊的被褥悉唆響動,寒氣竄入,伴隨著睡眠的遠去,身體一下子沉重起來。「唔……」我哼了一聲,伸手去攬回屬於我的溫暖和寧靜。觸手可及的,是光滑的皮膚和修長有力的身體。突然,彷彿被冷水從頭到腳澆了個透,我猛然醒來,幾乎從床上跳起來:「這……這是怎麼……」

    檯燈「啪」地一聲擰亮,燈下是季泰雅無辜而詫異的面孔,他調皮地笑著說:「喲!好夢醒啦?夢到哪個美女啦?看到現實要失望了吧?」我低頭一看,自己身上只剩下內衣,冷得打了個哆嗦,重新把自己埋進被子裡,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這到底……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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