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於晴
她點頭,嬌顏綻笑。
「一郎哥,平常我已經覺得你的腦袋滿滿了,今天才知你簡直是天人再世,連素昧謀面的富家老爺心思,你都能揣測得神准呢。」語氣佩服至極,也不免歎氣連連:「其實,這些年來我遇見的聰明人不少,但要像一郎哥腦袋轉一轉,就能變出七十二計,這實在……令我望塵莫及啊。」
鳳一郎將她心折的神情盡收眼底,失笑:
「冬故,妳何時也學會油嘴滑舌了,我哪來的七十二計?所謂的聰明人,也只不過是大膽揣測對方心思,再謀良策而已。」
阮冬故不好意思道:
「我受一郎哥潛移默化,但還是不及你的一半。我壓根沒料到富商老爺要百子圖,是因膝下兒孫早逝,而你,卻能在言談間洞悉一切,這實在令小妹汗顏。」
當日,一郎哥只問了兩個問題,一是上門送圖者的功力如何?二為富商老爺家庭的狀況。隨即,他出門一炷香後,回家便開始繪起百子圖來。
她在旁磨墨,順道貪看一郎哥妙筆下蹦出一個一個小小子。她本以為一郎哥打算與其他畫師一較長短,哪知他在畫紙上添了一名含飴弄孫的富家老爺……剎那間,她恍然大悟。
富商老爺早年失去子孫,年老之後只能將天倫夢想投射到百子圖裡,那麼……
一郎哥呢?
懷寧外在條件極好,她不怕他沒有人緣,但一郎哥……在她心裡,一郎哥是天下間最有奇智的男子,可老天爺賜給他的外貌並不被一般人所接受。
幼年,她對成親一事懵懵懂懂的,反正她粗枝大葉、力氣無窮、脾氣倔直,能接受並且喜歡她的,怕只有一郎哥跟懷寧了,他們願意將就,她求之不得。
現在的她,逐漸懂得分辨兄妹情感跟男女情愛。一郎哥跟懷寧待她如妹,而她敬他們為兄,他們絕不該屈就在這個妹妹身上,理當配個真心相愛的嫂子才對。
現在他們還很年輕,她卻隱隱煩惱起來。
如果,只是如果,老天爺忘了賜給一郎哥一個能夠深愛的女子,那……一郎哥也會像那富商老爺一樣,只能將天倫之樂的夢想投射在畫中嗎?
鳳一郎見她一臉苦惱,不由得親暱地輕敲她的額面,笑道:
「怎麼了,冬故?」
她搖搖頭,打起精神笑道:
「我在想,一郎哥,你到底喜歡什麼性子的姑娘呢?」
他一愣。
她扮個鬼臉,笑道:
「我送路兄出樂知縣時,才發現原來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他曾捎信到阮府報喜,但只收到禮,並無你的隻字片語。我想,是鳳春代你送禮,而你根本不知情吧?」
他搖頭,沒有多大的遺憾。「我確實不知道。」離開阮府那天,他就徹底切斷他自身的後路。
她笑著繼續說:
「路兄的妻子是青梅竹馬,聽他說力氣很大,在他十八歲那年以武力脅迫他迎娶。他身子單薄,只好認了呢。」
「……」雖然知道是她有意問些路家事,讓他安心。但這種話題,他還是不要隨便亂接的好。
「這是路兄說笑的,但由他的神色看來,路家父母子女夫妻相處應該很融洽呢。」她微笑著。
「那不是挺好的嗎?」鳳一郎淡淡笑著。
阮冬故抓耳撓腮,她學不來拐彎抹腳,索性直接說了:
「一郎哥,等過幾年,我們在縣裡的生活都穩了,豆腐鋪也有盈餘,我們兄妹三人一塊回路家探親,讓義爹義娘都知道你多了義弟跟義妹,好不好?」
鳳一郎迎上她直率又憐惜的眼神,頷首道:
「好,就這麼辦。」
她聞言,驚喜交加,正要開口,忽然間,柔軟細綿的小東西落在她的睫毛上。二人一怔,同時抬起臉——
「下雪了?」她驚詫脫口,攤開掌心接住細白的飛雪,不可思議道:「現在正值春夏交替,怎會下雪?難道有冤情?」
鳳一郎同樣驚異,但他反應極快,故作不在意地說道:
「冬故,妳小時候看的戲曲也只是一個故事而已。老天爺要下雪就下雪,天氣異常的例子在歷代史錄上比比皆是。這雪……妳何不想,這是一個預兆?」他暗示著。冬故全副心神盡耗在天下百姓上,他以她為傲,但也怕她……會走得早。
「預兆?」她有點不明白。
他不動聲色,笑道:
「白雪覆蓋樂知縣,豈不是暗示樂知縣的未來,將如同一地銀雪,潔白無垢。理想盛世,總要從一處起頭,妳就當老天爺選中了樂知縣,給了個預兆吧。」他意味深長,深深看了一眼這有冬故存在的小仿縣。
她抿著嘴一會兒,歎道:
「一郎哥向來聰明,所言必有道理。」陪他負手而立,仰望漫天飛舞的細雪。老天爺為何在這種時刻下雪,她不清楚,但有樂觀的想法是好事。不過,她還是要多注意點縣內案情,以免冤情在不知不覺中發生。.
忽然間,她想到一事,視線移到身邊的義兄,笑道:
「一郎哥,以前你在阮府裡,可曾聽過『二官一商』的傳說?」
鳳一郎修長的身軀猛然震動,藍眸瞪向她。
她見狀,訝道:「一郎哥,你沒有聽過嗎?」
「……有,我曾聽過,只是驚訝妳在府裡的日子少,怎會聽過這種傳說呢?」
她不疑有它,笑道:
「我忘了是哪一年,是懷寧聽來告訴我的。說來真是奇怪,我當官的時候,壓根沒想過這事兒,倒是現在,我才發現這二官是指我跟大哥呢。」
鳳一郎靜默一會兒,暗示道:「這種事隨便想想就算了,倒也不必去深究。」
阮冬故見他神色嚴肅,無所謂地笑道:
「一郎哥,這種風水之說,我一點也不在意。我的所作所為,皆是出自我的意願,與風水無關。就算是風水促使我走上這條路,只要我所做的有益百姓,那又何妨呢?」隨即,扮個鬼臉。「幸好有你跟懷寧幫著我,不然這條路我斷然走不到這裡來。」
鳳一郎凝視著她,嘴角隱有柔軟的笑花。
懷寧收拾好鋪子,走到他們的身邊。異常春雪並未引起他的驚慌,他連抬眼賞雪都懶,直接把披風塞進她懷裡。
「穿上。」
身為三人中最小的義妹,她只能含冤……不,含著感動的眼神穿上。是她太沒有用,雖然在應康養了一個月的傷,但半夜還是有久咳的毛病。
「下雪了,提早回家吧。」懷寧面無表情地說道。
「是是,今天要提早回家!」阮冬故眼一亮,眉飛色舞抱拳行禮。「一郎哥,今天是你生辰,祝你年年都心想事成,豆腐鋪天天生意興隆。」
鳳一郎頓住,瞪著她。
她眨眨眼,討好地遞上老舊的茶葉罐,笑道:
「這是我跟懷寧一塊送的。我們有多窮你也是明白的,所以裡頭的茶葉跟往年一樣,都不算上等。」
鳳一郎掩飾眸裡激動,撫著罐身感慨道:
「這茶葉罐跟了我十多年呢。」
「是一郎哥念舊,才會把我幼年送的禮一直留在身邊。既然是空罐,就該物盡其用才有價值。對了,往年的這一天我忙於朝政,冬故也只能匆匆陪你吃頓飯,今天我有空,咱們三兄妹,就這樣回家吃飯喝茶聊到半夜也不睡。」
鳳一郎掩不住喜色,微笑:「就聽妳的。」
她笑瞇瞇地,幫著懷寧提過豆腐桶,三人沿著積有輕淺細雪的街上散步回家。
「懷寧,今兒個的桶子重了點呢。」她道。
「剩很多。」懷寧答。
「剩很多啊……那是賣不好嘍?」
「不。」
阮冬故睇向他,疑惑道:「懷寧,你的句子可以稍微再拉長一點,我沒那麼聰明。」
「特地留給妳加菜的。」
鳳一郎敢發誓,剎那間他看見冬故抖了一下,似乎很想拔腿就跑。他撇臉輕笑,聽著她假心假意假音道:
「懷寧,你每天辛苦賣豆腐,實在用不著再拿豆腐為我補身,這樣吧,你辛苦,理應多吃點,我餓點沒關係。」
「不行,今天晚上陪鳳一郎喝茶的小菜就是炸豆腐、炒豆腐、蒸豆腐,涼拌豆腐……」
每說一道豆腐菜,鳳一郎就見到冬故的肩縮了點,到最後,他彷彿見到幼年那個一聽到讀書就縮水的駝背小老頭。
轉眼間,她已經亭亭玉立,還是個徹底實踐自身抱負的奇女子。
他出身農家,照說,他應該繼承父業,走上農民之路,但因他異樣的外貌,迫使他賣身入阮府,成為阮家長工。
照說,一個阮府的長工,最了不起的未來,應該是鳳春那總管之位,而他曾有一度確實認定自己的未來極限就只有這樣了。
照理,他的外表讓他一輩子鎖在阮府裡,連帶著,他一身才智也如荒蕪的阮府廢墟一樣,任它藏在他的腦中,直到老死。
但,他的冬故,讓他推翻這些常理,徹底地運用他一身的才智,走遍大江南北,行上萬里之路,讓他鳳一郎沒有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