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於晴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說來見笑,其實我家住在鄉下地方,這一次是探我妹子……我家三男一女,小妹前幾年嫁到遠方,前年生孩子後,就沒了音訊。這一次趁著鋪裡剛雇學徒,我趕去探探她,順道替她做點面子,據說樂知縣仿京師,京師有的這裡一定有,價錢卻便宜許多。我待在這裡幾天,就是想挑些便宜又不丟臉的禮品……我看有外快可賺,還想幸運點,二十兩就可以撥些給小妹撐撐面子呢。」
她搔搔頭,笑道:
「這真是可惜了,這二十兩是我兩、三年的工資,我也不擅畫……路兄,如果你有空,不妨我陪你走幾間店舖挑禮,我可以幫你比比價。」
他雙目一亮,喜道:「多謝懷真,我正愁沒個商量的人呢。」
「那走吧……路兄作何營生?」她隨口問,與他並肩走在街上。
「不瞞你說,我家本是務農,我記得小時天災,實在養不起孩子,就將我二哥賣了,這十多年來全仗著二哥托人送錢來,家裡才有餘錢改開香燭鋪子。」
她聞言,努力保持臉皮不變色。
「……你二哥都沒跟你們聯絡嗎?」她悶聲問道。
「可能他太忙了吧,聽送錢來的阮家家僕說,他被阮家總管收養,阮家小姐十分喜愛他的異樣,也許阮小姐不准他跟我們聯絡吧。」
「……路兄,我挺好奇的,那個……」真不想問,但她咬牙一定要問。「你二哥叫什麼?」
那年輕男子並沒有察覺她的異樣,說道:
「因為家兄他……長相異於常人,當時可能活不了多久,所以我爹娘一直沒有為他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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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背後一直有兩個頂天立地的好兄長,所以這一路上,她放膽往前走,因為,她很清楚兩位義兄會盡全力扶住她,不讓她充滿遺憾的倒下。
這樣的手足情份,對她來說,已經如同呼吸那樣自然了,如果世上有心意相通的手足,那絕對非他們三人莫屬。
她根本沒有想過是不是親兄妹,只想著天地之間有鳳一郎、有懷寧,她這一生,值得了!
相攜到老,理所當然。
而現在——
她食不知味,夜難入眠!
她翻來覆去,最後終於忍下住躍身而起,直接越過小院子跟客廳,來到兩位義兄的房前。
她用力抹了抹臉,故作爽朗地叫道:
「一郎哥睡了嗎?」
「還沒,不過……」
「還沒就好,我有事請教一郎哥!」她直接推門而入,鎮定地走到鳳一郎的面前。
房內有片刻的安靜,而後——
正在看書的鳳一郎,不動聲色地瞟向正打赤膊擦澡如今僵硬無比的懷寧,再徐徐瞧住眼前這個多少學會手腕但就是不會用在他們身上的美麗大姑娘。
他暗歎口氣,嘴角上揚,柔聲問道:
「冬故,妳有事儘管問。」
阮冬故未覺背後凶神惡煞的殺氣,全神貫注在鳳一郎表情的變化上。
「一郎哥,當年我買官時,曾問過你一事,你還記得麼?」
「記得。妳問我可有牽掛的人?我答妳,世上唯一能讓我牽掛的,只有那個魯莽正直、不知留後路的小冬故。」他應答如流。
她咬咬牙,低聲道:
「你存心讓我認定你是孤兒,早無家累!」
鳳一郎毫不介意地說:
「妳想知道我本姓嗎?」見她猛然抬頭,他笑道:「我確實本姓路,冬故,我明白妳還要問什麼,今兒個懷寧送豆腐時,看見你們走在一塊,就多注意了點。」
「一郎哥,你有家人,既然如今無事,為何不回家?」她輕聲問道。
「妳要我回家嗎?」
「……」她張口欲言,最後卻緊抿著嘴。
她能說什麼?說她不捨一郎哥,但一郎哥這些年來為她盡心盡力,就算她還上一輩子的恩情,也難以還清,她怎能強留他?
鳳一郎不疾不徐地擱下書,溫聲道:
「原來妳是要趕我回家啊。」
「不!一郎哥,你該明白我沒這意思的!」
他微微一笑:
「妳確實沒有這意思。這幾年,妳已學會圓融手腕,但凡事關己則亂。正好,我也有事要問妳,妳聽了之後,就能明白我的心意了。」
她怔了怔,點頭。「一郎哥請問。」她嚴陣以待。
他臉色一整,問道:
「冬故,妳認為我回家當真好嗎?妳認為路家思念我,我就該回去嗎?我回去後,路家能接受得了一個正值青年卻一頭白髮的人?妳該明白鄉間眼界有限,我回去會惹來怎樣的閒言閒語。當年我離開阮府後,鳳春年年送錢給路家,他們因此感激因此感傷,但真正見了我,只怕無言以對。再者,妳認為我一身才智,適合回鄉間下田過活嗎?還是妳認定那躲在一角偷看的路家男子,在認了我之後,會感動得痛哭抱住我?妳認為,他敢不敢抱?敢不敢認?敢不敢跟我一輩子共同一個屋簷下?它日他娶妻了,他的妻子敢不敢直視我?敢不敢喊我一聲大伯?敢不敢像妳一樣,毫不介懷地接納我?」
她聞言,秀眸微張,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鳳一郎見狀,也不感傷,只柔聲笑道:
「瞧,妳都沒有想到這一層,是不?並非妳愚蠢,而是從頭到尾這些事根本不在妳考量範圍之內。在妳心裡,一郎哥是這麼好的人,路家不但不會嫌棄我,還會以我為傲,但妳曾任縣官,看過案子形形色色,雖然百善孝為先,但其中也有無法跟家人共處的案例,不是嗎?」頓了下,他又道:「我再問妳最後一個問題。」
「冬故愚鈍,一郎哥請問。」她沙啞說道,目光不離他溫和自然的臉孔。
「阮臥秋是妳親生大哥,妳可曾因為跟兩位義兄長年相處,而淡了跟親生兄長的親情?」
她閉上眼,輕聲道:
「一郎哥,自始至終,我是捨不得你,卻又不忍你因我而有家不得歸。」深吸口氣,張眸直視他,扮個鬼臉,展顏作揖道:「既然如此,小妹厚顏,但求一郎哥留在冬故身邊,為莽撞的冬故勞心勞力。」神色俏皮,即流露最深的真心誠意。
鳳一郎見狀,不免動容,微微施禮道:
「這哪是問題?老天爺賜給我一身白髮異貌,也賜給我一個冬故。既然都是老天爺賜的,那我理該全盤接受珍惜,否則豈不辜負老天爺的美意?」他仿著幼年冬故的口吻。
阮冬故聞言,內心湧上一股熱氣,直竄上喉口。
是她不好。她心裡總想著,這些年來一郎哥為她絞盡腦汁,傾囊出智,讓她在一條險路上走得安穩,如今她已自官場脫身,縱然她萬般不捨,一郎哥也該跟親人團聚,共享天倫。
他一直是她的驕傲,所以,她時常忘了一郎哥的異貌……如果她再為了內心負疚,以為他著想為名,將一郎哥推回路家,那她才真正是個愚不可及的大笨蛋了。
一郎哥要的,正是她的自私!
思及此,她正要開口,大掌忽地從身後遮住她略為發熱的眸子。
「……懷寧,你這是做什麼?」她疑聲問著。
「剛才我在做什麼?」冷冷的聲音遽然響起。
「你好像在……打赤膊吧?」隱約是有這印象。
「現在何時?」
「初更剛過。」她一頭霧水。
「我是男是女?」
她失笑:「懷寧,你當然是男兒身啊!」
「那妳是男是女?」
「……對不起,是我失禮了。」她歎道。其實,她很想說,在邊關那一陣子,她看過赤身裸體的男人不少,懷寧跟他們沒什麼兩樣,但如果她如實說出,下場可能會被兩位義兄訓到天明,唉。
她的眼睛還是被大掌蒙著,毫不客氣地被拽到房門,隨即被人一推,徹底趕出門。
「早點睡覺,今晚再有咳聲擾人,我就扁人。」懷寧冷聲著。
接著,門被關上了。
她有點委屈。男女差別就在這裡,一郎哥跟懷寧可以共處一室夜談,她卻得回房睡大覺。
屋內燈火通明,內有兩名她此生最重要的義兄,重要到即使拿她的四肢換他們的性命,她也絕對不會猶豫半分……這種事理所當然,即使它日各奔前程,她也不會擱下這樣的手足感情。
她輕輕說道:
「是我庸人自擾,沒事了。晚安,一郎哥、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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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雲層聚攏在樂知縣的天空,帶來陣陣涼風與濕氣。
「一郎哥!」
豆腐鋪前的鳳一郎抬眼,一見她澄眸晶亮,神色興奮,就知道那幅百子圖正中了對方的心意。
下午無客,他索性停下手頭工作,笑著上前,主動開口問道:
「二十兩銀?」
「已入路兄錢袋。」她開心道。
「妳去一上午,是順道送他出縣了嗎?」他問道。冬故愛屋及烏,這幾日處處關照他的小弟,以致工作順延,三更才能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