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單飛雪
他叫自己撐住,苦澀地笑了。
他曾經也有過溫暖時光,曾也是很需要關懷的小男生,那時母親病重,他在病房照料,母親去世,沒親戚肯領養他,他被送入孤兒院。世間沒有解決不了的事,生命自會有出路。瞧他現在不是過得挺好,所以幹麼難受呢?他不在乎的。
都怪那個小女生擾亂他的心,都怪那些巧克力、那些鋼琴聲、那害羞的微笑,打亂他步調,坦白說,這樣是解脫。以後不用再一邊高興、一邊惶恐,又不是沒經歷過挫折,這不算什麼。
不知不覺,他騎到父親開的餐飲店,停車,走進日本料理店。推開玻璃門,員工們刷洗地板,搬弄桌椅,正準備要打烊。
將安全帽往櫃檯一撇,黎祖馴脫下夾克,朝裡邊嚷:「爸、爸!」
黎志洪從廚房奔出來,看見兒子,又驚又喜。「怎麼突然來了?想吃什麼?我馬上弄。」
「蝦手卷,生魚片,綜合壽司,烏龍面。」
難得看到兒子,黎志洪拉他去坐。「馬上好,等我一下啊!」
員工們收拾完,打卡下班。
餐廳空蕩蕩,黎祖馴跟父親對坐著吃飯飲酒。老爸囉囉嗦嗦的問些無關緊要的事,不外乎是最近過得怎樣啊,工作順不順利啊,在外面住得習慣嗎,需不需要錢啦……
黎祖馴好餓,狼吞虎嚥,大口大口地將食物往肚裡塞,越吃越餓,熱騰騰的烏龍面下肚,身體卻涼颼颼地。他跟老爸說最近過得很好,工作很順利,他不缺錢,他跟老爸說在外面住得很好,千遍一律,都是好極了。
他問老爸:「有沒有酒?」
「有啊,我們來乾杯。」
開一瓶清酒,父子暢飲。酒過三巡,黎祖馴飯也吃了,酒也喝光了,還沒要走的意思。
黎志洪面紅紅,搔搔頭,又摸摸鬍子,坐立難安,面露尷尬,坐到兒子身邊位置,吞吞吐吐地試探:「有什麼……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
「沒有。」
「是不是有事要我幫忙?」他小心翼翼地揣摩。
「沒事。」
沒事才怪,黎志洪感覺得出兒子有心事。但兒子不說,他也不敢追根究柢,怕惹兒子不高興。
喝到凌晨十二點多,黎祖馴問爸爸:「要不要去打保齡球?」
「啊?」
「要不要?」
「現在?」
「要不要?」
「好……」事情大條了,黎志洪心神不寧,頭一回這從不教他擔心的兒子竟巴著他不走,肯定是發生很嚴重的事。他搭上兒子的肩膀。「沒問題,打保齡球,走!」
打完保齡球,黎祖馴說要唱歌,走!
唱完歌,黎祖馴說要打撞球,走!
黎祖馴拖著父親做很多事,想壓下內心不斷擴張的空虛。他筋疲力竭,×!腦袋更清醒。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不管做什麼、走到哪、吃多少東西,還是很餓、很慌、很焦慮、很混亂。終於老父不堪他的摧殘,在撞球間座位上睡著了。
黎祖馴叼著煙,杵著撞球桿,蹲在座位前,打量父親的睡容。父親的臉佈滿皺紋,歪著上身,呼呼打鼾。
「爸,是這樣的,我有女朋友了,改天介紹你們認識……」
黎志洪呼呼大睡,聽不見。
撞球間客人走光光,只剩他們父子倆。冷氣變很強,黎祖馴覺得很冷。
他又對著老父的睡容,說:「我開玩笑的,我才不要女朋友。女人有什麼好,女人最麻煩了,看看你就知道了……」
黎祖馴垂頭,右手掌蒙住臉,身體緊縮,再緊縮,內心的空虛膨脹再膨脹……終於捱不住,無聲地偷哭。
「我失戀了,老爸。」
到沒人聽見的時候,才吐露真話,而回應他的,只有老爸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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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偌大的房間裡,四面牆,不斷逼近。
房間漆黑,小君坐在床上,就這樣呆坐了三小時。她動也不動,沒哭,也沒睡。房間無聲,但有SexPistols在心中吶喊。
她下床,打開衣櫃,摸黑搜出為了方便跟黎祖馴出遊才買的牛仔褲,套上,拉上拉鏈,扣上鈕扣。再搜出襯衫,穿上。
她帶走桌上那一隻從小到大最心愛的貓杯,隨便收拾簡單衣物,留下家裡鑰匙,留下母親辦給她的金融卡,她想過自己的生活,渴望獨立,留下字條,懇求母親諒解。
拎起背包,她悄悄離開。
外邊街上,流浪狗在咆哮。她心中,那天生對愛的渴望,在沸騰。
她不害怕,她不要重複經歷沒隱私,傀儡似的生活。自由也許要付出代價,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走出這華美、空有表相的地方。
母親扔掉SexPistols,但旋律已記住。母親沒收手機,但沒辦法沒收她的心。母親強要黎祖馴不准找她,但腳長在她身上。母親想關住她,但愛情早一步綁架走她。
小君開門,走出去,頭也不回。
想被尊重,想自己作主,也許對母親來說是背叛,是很大打擊,但長久以來默默忍受母親給她的打擊,她心力交瘁,花樣年華,卻覺得已經枯萎了。她本來也為了讓母親高興,伯母親生氣,所以想轟轟烈烈跟黎祖馴談一陣子戀愛,之後乖乖出國留學。
可愛不受控制,愛一陣是多久?十天?半個月?一個月?彷彿都不夠,只能越陷越深,無法自拔,整個身心都撲向他的方向。
當然她本來也真的願意忍痛割捨,也真以為自己可以辦到,並認為自己絕不可能膽敢挑戰母親的意見。直至今晚,母親蠻橫專制的態度,徹底讓她覺醒,再這麼過下去,她不如死了。當時她追出陽台,看見母親扔掉祖馴送的CD,有一剎心灰意冷,差點就衝動地爬上花台縱身一躍,一了百了,教母親悔恨,悔恨讓她痛苦傷心。報復母親,報復她強奪走她的快樂,強窺看她的隱私。
當時確實是這麼想著的,但她忍住了,死很容易,痛一下就什麼都沒了,但憤怒當頭她沒忘記良知,當下雖恨著母親,但不至於要藉死讓母親一輩子內疚。
既然不死了,既然都動過死的念頭了,那麼不死以後還有什麼難得倒她?
這一想就產生勇氣,產生力量,產生鬥志。在劇烈的爭執過、哭泣過、痛苦過、憤怒過後,這種種劇烈的情緒拉扯過後,心卻異常清明,思緒非常清楚,她有種脫胎換骨的感動,什麼都豁出去,再沒有顧忌。
這午夜時分,她首先想到某處睡一覺,明天起光明正大的跟愛情同在,黎祖馴存在的地方,就是她跟隨的地方。
眼前對小君來說,每一條道路都是不通的、打結的、晦暗的,只有通往黎祖馴的方向,才有光明快樂,才是她認定的幸福的未來。
小君在黑暗中行走,以前很容易害怕,現在卻出奇的冷靜。走到巷口便利商店,腦筋飛快地轉著,學會自立的第一步,就是怎麼平安到達目的地,不用仰仗親友的接送。她跟店員詢問有沒有無線計程車的電話。
計程車到了,她上車,說出地址,她沒去找黎祖馴,也還沒想到該怎麼跟他說。
她到2503,到堆滿黎祖馴物品的地方。
這裡以前死過人,諷刺的是,小君卻覺得這裡比家裡溫暖,被他的物品包圍,她很安心,終於鬆口氣,筋疲力竭了。左臉挨打的地方還痛著,她撇下包包,往床上躺去,懷抱著希望和鬥志,她很快地睡著了。明天醒來,她就去跟黎祖馴說,她下去留學,她要跟他一起生活,形影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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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黎祖馴就接到楊美美的電話。
「小君有沒有去找你?」
「沒有。」
「你確定?會不會半夜去按門鈴你沒聽見?」
「怎麼了?」黎祖馴心中一緊。
「小君她媽剛才跑來找我,說小君不見了!她不在你家,那她去哪了?」
掛上電話,黎祖馴呆了會,立刻出門,趕到百穗旅社。
衝到櫃檯時他還沒開口,歐巴桑就指了指樓上,說:「那個小姐昨晚就來了。」
黎祖馴討了鑰匙,上樓,打開2503。
房間昏暗,日光被窗簾擋住,床鋪凌亂,一個小小人兒,縮著身,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躺在白被單裡。
頓時黎祖馴血液凍住,心臟彷彿停住,他衝過去,打量小人兒蒼白的臉,當注意到她胸膛正微微起伏,他才癱坐在床上,嚇出一額的汗。
沒事,她只是睡著。剛才還以為她被母親責怪了想不開,還以為她……
黎祖馴放心了,伸手碰她的臉,她皺眉,翻過身,繼續睡。
他臉色驟變,因為看見她左臉腫了一大片,隱約看得出五指的痕印……頓時他胸膛燃燒,血液沸騰,氣急敗壞了。
誰打她?她媽媽?真狠,她這麼嬌小纖弱,怎捱得住打?想到小君挨打的畫面,他胸口就像要炸開了,好氣自己沒能夠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