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單飛雪
「對對對,就這樣,站好啊∼∼」
咚!只威風五秒,小君就摔下來了。
黎祖馴游過去,手一抓,將她護在懷裡,一手抓浪板,一手拽她,游上岸。
「你看到沒?你看到沒?我站起來了!」她喝了好幾口海水沒關係,她哇哇叫,超興奮。
「是啊。」
癱在沙灘上,小君喘吁吁,搗著胸,心跳劇烈,很激動。「我真的站上去了。」
「只有五秒。」
「我會衝浪了。」
「只沖了五秒。」他咧嘴笑。
「我會了!」管他說什麼,她心情激動,熱淚盈眶。
這樣叫會?他大笑,大手一攬,攬她入懷。「好啦,了不起了不起很了不起。」瞧她得意的。
「我好高興、好高興……」竟揪著他胸膛,哭了。
這天是八月二十二號,小君記得踏上浪板時,威風神氣,她彷彿無所不能。
這天他們也玩到深夜才回家。
這天搭電梯時,小君也背靠著牆,傻笑著,回味著,想著!
要把踏上浪板的感動寫在日記裡,啊,跟他一起,真的好快樂哪!
第八章
小君走出電梯,拿出鑰匙開門,脫鞋,一直起身,便從快樂雲端,摔下來。她的笑容消失,血液凍住,驚愕得像被誰甩了一耳光。
客廳茶几上,她的日記本,攤開著,媽媽坐在那裡,瞪著她。
小君面無血色,啞口無言。過去不管媽媽再怎麼生氣,都沒出現過那樣的臉色,盯住她的眼睛彷彿在燃燒,盛怒的表情像堅硬的岩石,那之下藏著就快爆發的火山岩漿。因為太突然,因為心虛,沒心理準備,小君整個人呆住了。
江天雲說:「我提早回來。黎祖馴是誰?」拾起日記本,重摔一下。「黎老師的弟弟?妳跟他?」她全看過了,苦心栽培的女兒,竟背著她在過荒唐生活。
小君嚇壞,出門前,她本來在寫日記,想說媽媽不在就沒費心藏匿,沒想到……她慌亂又羞愧,感覺像沒穿衣服,赤裸裸的。她膽戰心驚,想到日記內容,寫著跟祖馴的初吻,寫著衝浪,寫著夜遊,寫很多心事,甚至是埋怨母親的事,還有不想留學的痛苦……
江天雲罵:「SexPistols那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妳也聽?」
本來面色慘白,聽見這句,小君臉色驀地炸紅——媽媽搜過她的抽屜!望著母親,隱約聽到詭異的怦怦聲,回過神,意識到那是左胸心臟激動撞著胸坎而產生的幻聽。她小手緊握,熱汗猛烈,滲出皮膚。她本來慌得想道歉,瞬間卻覺得體內有一把怒火躁動著。
江天雲罵:「妳知不知道自己在幹麼?妳在毀掉妳的未來,我被妳氣死了!」
浪很高的,浪聲很響的,先前踏上浪板的勝利感,還在小君血液沸騰著,她現在盯著母親,母親怒斥的聲音,母親專制霸道的面容,像大浪那樣兇猛地朝她衝來。
「我喜歡SexPistols,我喜歡黎祖馴。」她忘了恐懼,挺胸面對。她生氣,氣母親將她隱私揭開,不道歉還理所當然,一次次的傷害,終於教膽怯的小君、害怕衝突的小君,體內堆砌好多委屈和憤怒,它們推高著,像一隻被養大的獸,終於快要掙脫出來。
「妳還敢說?」江天雲猛地站起,走到女兒面前。「立刻跟他分手,還有,SexPistols我丟掉了。」
小君衝向垃圾桶,SexPistols在垃圾堆裡。她撿起,顫抖,回過身,不知哪來的勇氣,朝媽媽咆哮:「妳不要亂動我的東西!」
江天雲愣住,一向乖順的女兒,此刻竟像陌生人,瞪著她的眼睛,閃爍著敵意。江天雲衝過去,搶下CD,走出陽台,小君追出去。
「還我!」她看媽媽一個揚手,扔出去,SexPistols殞沒,不知墜到誰家屋簷,發出砰的響聲。
小君體內最後一絲絲理性斷裂,她暈眩,媽媽像拿把剪子,剪痛她的心。她呆住,雙手蒙住嘴巴,胸口有團火,猛烈灼燒,好燙,她渾身被憤怒灼痛。媽媽竟然如此,毫不在意地丟棄她最珍視的禮物。
不顧女兒的自尊,江天雲果斷堅決地壓制女兒的主張。這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小孩,屬於她的寶貝,應該聽她的話,不可忤逆她的意思。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對小君最好的,難道她還會害自己的女兒?她急切地要在女兒走上歧路時,將她拉回正途。但女兒越來越不聽話,一次比一次更難控制,她只有更強勢、更嚴厲地指正女兒的錯誤。
小君不吭聲了,裙子口袋裡的手機響起,專屬於黎祖馴的鈴聲激烈地響。小君不接,她看著母親,這時候她沒有害怕,只是冷冷地瞪著母親。
江天雲問:「是他嗎?」
小君不回答。
「拿來。」
小君麻木地站著,讓媽媽將手伸入裙子口袋裡,拿走手機。她感覺那隻手下只深入她的口袋,那隻手像長了鋒利指甲,刮傷她的心臟,掐裂她柔軟的心房。
江天雲取走手機,小君異常冷靜地,看母親擅自接聽她的電話。
江天雲聽見一把低沉的男性聲音——
「怎麼響這麼久才接?」
「你就是黎祖馴?」江天雲不客氣地問,對方沉默了,肯定是。「請你以後不要再騷擾我的女兒,小君很快要出國留學,沒時間跟你談情說愛。你聽懂了嗎?」沒等對方回答,掛電話,拆開手機,卸下記憶卡,沒收。
小君動也不動地,麻木地看著母親這些動作。是啊,她管不住內心的猛獸,她眼眶泛紅,眼眶發熱,她整個人彷彿要燒起來。
江天雲罵她:「我才出國幾天,妳就玩瘋了,沒想到妳這麼荒唐!和人家衝浪、去夜遊,妳幹什麼?!都要出國留學的人,不好好準備,跟外面的人混什麼?妳有沒有廉恥心?妳想讓我丟臉嗎?我栽培妳到這麼大,就是為著讓妳跟亂七八糟的人交往嗎?」
只是單純地喜歡某個人,有錯嗎?小君怒瞪著母親,從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憎恨她。
江天雲為自己不值。「我真沒想到,我江天雲的女兒會這麼不要臉!」她懷疑女兒跟那個人睡過了,回到客廳,抄起日記,她撕了。「妳跟妳爸一樣,寫日記?寫什麼爛東西!」她歇斯底里邊撕邊罵:「去男人家裡?嘎?還有什麼妳做不出來的?我還指望妳什麼?」
日記被撕碎,自尊被撕裂。這樣毫不顧及她的感受,毀她的物品,羞辱她的情感,這是生養她的母親?口口聲聲說她不要臉,對她好失望,打擊她的是她的母親?比陌生人還殘酷的對待,是她的母親?一直告訴她做這做那,她不肯就發狂的是她母親?從不瞭解她想法,只想控制她思想的,就是她血脈最親的母親?
「我恨妳。」小君說。
江天雲震住,瞪著女兒,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她看女兒站在幽黑的陽台,女兒的眼睛,如著了魔,異常光亮。女兒的聲音,尖銳,清晰,像針扎入她耳朵!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聽妳的?為什麼妳都是對的?難怪爸爸會受不了要跟妳離婚,連我都想離開妳!」
江天雲倒抽口氣。
江小君冷靜但殘酷地說:「為什麼生下我?當妳的女兒真辛苦,我寧願是別人的女兒,不是妳的女兒!」她是踏上去了,踏上與母對峙的危險地帶。她不希望如此,她一直隱忍著,但是當SexPistols被丟棄,日記被撕毀,最親愛的人被母親詆毀,她發狂了,管不住自己了。
江天雲震驚,旋即眼色一凜,大步過來,啪!甩了一巴掌,她沒控制力道,小君被打得撲倒在地,耳朵嗡嗡響,頭昏目眩,左臉腫了,留下五指印。
江天雲愣住,手心熱辣,沒想到自己這麼失控。她看女兒嘴角滲血,她也嚇到了。跑過去,蹲下,要扶女兒,但小君身子一縮。
「我討厭妳。」
一陣安靜。
然後,小君趴倒在地,崩潰了,嚎啕大哭。
江天雲頹坐在地,傷心欲絕。「妳竟然為了個男人,這樣說自己的媽媽。妳有沒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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捻熄第十三根煙,倒掉快滿出來的灰燼,黎祖馴拿鑰匙,熄燈,關門,離開家。他跨上重型機車,馳騁夜裡。
深夜的台北,馬路空曠,兩邊路樹搖晃,忽地都像張牙舞爪的怪獸,風聲呼呼,打著臉,像對著他咆哮。
黎祖馴催油門,加速,再加速,但沒有目的地。
凜著目光,恨路燈太亮,照得眼睛痛。
早知道,這天會來到。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到此劃下句點是好的。她本來就有自己該去的方向,那是很光明的地方,好正確的地方,那不是他能夠前往的目的地。
每次瞥見那張美好的面容,感動的同時,早也一次次給自己打了預防針,終有天會到這地步,他們必得分開,他有心理準備,他相信自己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