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葉昭潔
「後來呢?」
老人看百合一眼,接著臉一沉。「我入獄前,也娶了妻,有個小孩——原本以為出不來了,不想礙著他們的前途,也不想拖累他們;那時候,政治犯的罪很重,牽連也很廣,所以——唉!」說到傷心處,老人嘴角下垂,手卻揉著也下著雨的眼睛。
「所以怎麼樣?他們現在人呢?」
「是我先不理他們的,後來,碧晴大概是改嫁了,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您太太叫碧晴,姓什麼?」
「姓吳。」
「吳碧晴?那孩子呢?叫什麼名字?我替您登報尋人。」
「登報?哦,不!不!我不想再打擾他們的生活了。我想,我在他們心裡,早是個死了的人。」
「可是您畢竟還活著啊!何況,您入獄也不是為了什麼作奸犯科的事,他們知道您還活著,一定很高興。」
「不要啦!」老人揮手拒絕百合的好意,橫身躺回長椅上。「我現在過得很自在,沒兒、沒女、沒家累,什麼煩惱都沒有,自在得很呢!」老人閉上眼,不再理會百合;百合自覺沒趣,只能對著斜雨、斜風發愁。
示君究竟怎樣了?
百合無名的又想起示君。他總是那麼叫人掛心。
「小姑娘,我把我的事都說了,你呢?。你的心事是什麼?」
他真是個奇人,眼皮沒抬一下,竟能感受到百合愁思如雨!
「我?我哪有什麼心事!」
「看開些吧!照我的想法,選擇一個你愛的人,不如選擇一個愛你的人。相愛這兩個字雖然迷人,但終究是可遇不可求的。」
「老爺爺……」
「我不是在公園,就是在前面的地下道口,如果連續下雨,地下道積水了,偶爾我會到看守所住幾天。」
「看守所?」
「是啊!買條強力膠,坐在警局附近吸,他們想不請我進去坐都不行!」
「好啦!雨停了,記得我的話。啊?」老人一轉身,背對著百合,動也不動,彷彿早已熟睡;留下百合,迎著茫茫的雨霧。
示君找到了阿龍,西裝革履,帶著大哥大,很是那麼回事。
「大哥!」阿龍看見示君,立刻遞來一根煙,並替示君點了火。
示君挑了個隱密的位置坐下;旁邊有一株盆景,遮去了大部分的燈光。
示君定定地看著阿龍。如果眼睛可以殺人,那麼阿龍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了。
「大哥,我不是有意要跟你為難。這五年的牢,我也是心甘情願替你坐的;這次,我實在是逼不得已,我——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示君沒開口,只投給阿龍一個疑問的眼神。
「出獄以後,我也找過工作,木材行、擺地攤,甚至也到工地去做過工。可是——青幫的人不放過我啊!後來我知道大哥干了條子,我怎麼也不敢跟你作對啊!我躲、我逃,到後來,我認識了阿妹,她懷了我的孩子,我——我一個人無所謂,可我不能連累他們啊!」
示君垂下眼皮,眉頭深鎖,叫人看不清眼睛的神色。
「大哥,放我這一次吧!我真的沒別的路可以走了!」阿龍低聲下氣的懇求著,和方才揚眉吐氣的模樣有如天壤之別。
「幹了這一票,聽我的,立即收山,帶著老婆孩子到鄉下去過太平日子!青幫這邊,我會讓他們放人的!」
「大哥?這……」阿龍固然喜出望外,但仍覺愧疚。他明白青幫是衝著示君來的,斷不會輕易放過他。
「放心好了,我知道怎麼保護自己。」示君看看手錶上的日期。「後天,你把時間、地點給我,貨也交給我來處理,時間差不多了,你先走,走得慢,我不能保你不被牽連。」
「那你呢?」
「哈哈!你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青幫的目標是我,如果我一點事都沒有,他們會放過你嗎?」示君重重拍打阿龍的肩膀。「就算是我還你的!」
「大哥!」阿龍反握住示君的手臂,感激萬分。
十六號晚上,仍是梅雨季的陰霾,無涯的天空中,連月牙兒的影子也沒有。
百合推開窗子,望著惱人的天氣歎息,惱裡卻閃過這樣的句子:
月牙兒不見了,
滿天的星星哪裡去了?
寂寞的天空找不到伴,
郎郎在哭泣。
她關了窗,感受到了天空的孤寂,想給下雨的天空寫首歌,於是打開鋼琴,彈唱起來。
黑夜裡,誰在哭泣?
誰家的孩子找不到媽媽,
誰家媽媽想念遲歸的寶貝?
黑夜裡,天空在哭泣。
月牙兒被烏雲帶走了啊!
星星們找不到天空的懷抱。
黑夜裡,我在哭泣。
漂泊的心情找不到港口,
誰的臂彎是我永遠的依靠?
……
「叮咚!叮咚!」屋外忽地有人按著門鈴,門鈴聲被琴聲蓋住了,百合在孤寂的歌聲裡,讓自己的心緒飄搖於世界之外。
「叮咚——叮咚……」屋外的人想放棄,他知道她聽不見他的。而且他想:見也許不如不見的好。於是退了幾步,沿著樓梯一步步順階而下。退到二樓時,琴音停了。他抬頭望去,盡處隱隱的似乎有腳步聲。
腳步聲「咚咚咚咚」,規律而細微,好久好久,都沒有加強的現象。
唉!八成是錯覺。他笑了笑,往大門走了兩步,又止住了。
「何必那麼想不開呢?見見又何妨?」心裡這麼想,腳卻比心還固執,膠著不動了;他索性在階梯上坐下。
和如宓相處的這些日子,賀尚其實心猿意馬,無法真的用心待她。情人眼裡容不下一粒沙;可是如宓卻不同,她極知足,要的極少,並不在乎賀尚心底另有所屬。
百合,她也是知道的,如宓自認不如她。賀尚心裡牽掛著百合,如宓覺得情有可原,而且感到安慰——起碼比她的男人牽掛著一個較她差的女人好吧!對於這點,賀尚只覺得僥倖,就算騎驢找馬,也不至連驢一起丟了。
「咚咚咚咚!」這回腳步聲顯得急促,賀尚來不及回頭,就確定是百合了。
「賀尚?怎麼坐在這裡?
「呃——」賀尚搖頭又點頭,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了,有事待會再說,小蔣出事了,我們先到醫院去!」
「小蔣?」又是小蔣,賀尚心裡不免犯嘀咕,但見百合急著,便不多說了。
示君在床沿坐了一天,有如沉思中的石像。
入夜了,他站起身,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一仰而盡;他點了根煙,朝窗縫外吐去,煙又被風吹回屋裡,籠在示君前頭——那是一股辛辣嗆鼻的味道。
示君把煙往地上一扔,用力踩熄了。他想,如果百合在,她一定會生氣的罵他幾句,然後把煙蒂拾起,輕輕的放進垃圾桶裡,再拿抹布把灰燼抹淨。
他彎下腰,把煙蒂拾起,看了半天,想起在墳場時,百合抽掉他口中的煙的情景。他笑了,把煙蒂放進垃圾桶內,抽了一把衛生紙,往灰燼處用力抹幾下,一併扔進垃圾桶內。
他走到桌邊,把鬧鐘拿到眼前——十點零七分——又是十七!一個叫人心煩的數字!
「碰!」一聲,鬧鐘撞在牆上,鐘面落在示君枕頭上,鍾身則輾轉滑落在地上。
「誰在乎呢?能不能再回來都沒個定數!」
示君開了抽屜,取出一隻青蝶。
「今夜就看你的了!」示君將它放入懷裡,穿上鞋,去赴一場生死之約。
賀尚騎著機車送百合去醫院,在一個轉角處,百合突然焦急的喊停,賀尚差些被後頭的轎車撞上。百合也一個踉蹌,撞在賀尚身上。
「怎麼了?」
「……」百合望著遠處一個高壯的人影,半天沒說一句話;直到高壯的男人轉過身來,百合看清他的長相,才鬆了口氣。
「你看到什麼了?」
「沒什麼!」百台按住胸口,輕歎著。怎麼那麼像?為著一個人影,她又怎麼會如此激動?「走吧!快到醫院去。」
在醫院裡,手術房外,一個婦人癡癡的望著那扇緊閉的門。婦人看起來清瘦而高挑,連身洋裝外套了件薄襯衫,淡紫碎花,有一種六○年代的美感。
夜裡,醫院的雪白牆壁與潔亮的磁磚顯得格外冰冷,而走廊盡處閃出的兩道人影,也就愈發顯得溫暖。
「伯母,我是余百合。小蔣他……」
「余小姐。」婦人握住百合的手。「如陽他……」兩道清淚滑過婦人臉龐。百合想著,婦人年輕時候是怎樣的美麗啊!瓜子臉,靈秀的雙眼與豐腴的唇,她肯定是個美人胚子。
「伯母,沒事的。」百合拍拍婦人冰冷的雙手,安慰她。
「如陽一直恨我,他一直就恨我;可我沒想到,他竟然會以結束生命的方式向我抗爭。你知道嗎?他真的是決心要尋死的;醫生說,他的刀下得好猛,傷口都深得見骨了……」
「沒事的,進了醫院,醫生會救他的!」明知安慰的話沒用,但百合也只能說這些了。
「余小姐,我希望你能多開導他。我知道他很喜歡你,他這次要真能活下來,你一定要好好開導他!如陽自殺時,連句話也沒有留給我,我養他廿幾年,他竟連句話也沒有留給我——倒是你,他寫了好長的一封信要給你,說你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他要把他所有的藏書全部留給你——你真的是很喜歡你。」婦人頓了一下,望賀尚一眼。「哦!對不起,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