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蘇荻
她搖頭。「我只是想回頭再看一眼師父選擇長埋的地方。」
「你只是暫時離開罷了,我還會送你回去。」
「回去?草廬都毀了,我回去做什麼?」
「你不要這麼說,草廬可以重新措造。既然它是因我而毀,我便會將它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你不可能讓它復原。」她固執而認真地說道,卻看也不看他。「師父親手搭的草廬只有一個,毀了就沒有了。」
他再無答腔,心裡想著,若能讓她發洩出心中忿恨也是好的。
那雙澄瞳在此刻蒙上一層灰色霧氣,她輕輕收回視線,感慨地自嘲。
「天地之大,竟無我容身之處。」
他猝然變臉,心底輾過一絲痛楚。「為什麼還要這麼說?」
「難道不是嗎?」她冷笑。「這世上若沒有我木蕁織,又有誰會在意!」
他張口欲言,卻又硬生生將話吞回。他想,即使馬上回答她並非全然無人在意,至少,那個在意的人就在你面前——恐怕她也不會相信吧?
她現在所持有的懷疑,就如同當年家中遭逢巨變的他,在面臨親人生離死別的大創痛之後,對人生不抱希望,對未來更沒有期望。
「別去想那些,咱們沒時間耽擱,還是快快趕路吧。」他上前一步,手心扣住她五指,緊緊相握著。
他明白她要的不是答案,也不是承諾,他若親口說了什麼,恐怕只會惹來她的無情反駁。
她被動的望著他不發一語,任他帶領著自己,刻不容緩地往前奔行。
藺明爭身發如風,心裡迫切掛念著躺在床上尚存一息的義父,為此,他情願自私地忽略她的感受。
只要她救得了義父,到時候她向他索求什麼,他都會給她!
這日,兩人總算順利下山,來到山腳邊的純樸小鎮。仔細打聽之下,才知此去京城已是不遠。
眼看暮色西沉,這麼沒日沒夜的趕路也不是辦法,藺明爭看得出她已疲憊之至。雖然她性格上的倔強不容她抱怨什麼,但,再怎麼說她是個姑娘家,連續好幾日不曾淨身,畢竟是種折磨。
當下決定找家客棧安睡一晚,也讓她得以更衣沐浴,好好的上床休息。
「有事的話喊一聲,我就在隔壁。」站在相鄰的兩間客房前,藺明爭將長廊最底端的那間讓給了她。「我已經吩咐店小二去替你燒熱開水,到時候我會在外頭替你守著,好讓你安心洗澡。」
她靜靜地看了他一眼,沒吭聲,只是淡然點頭。
轉身進到房內,將緊掩的窗子推開,冷風毫不留情的陣陣撲面,讓稍稍回暖的身子再度冰涼起來。入夜後的溫度下降更多,她卻不以為意,佇在窗前遠望著一輪明月,伴隨著疏疏稀稀的樹影,腦中思緒紛飛。
不久,店小二將熱開水提進房內,待他退去,藺明爭依言留在門口替她把關。
就在這一刻,木蕁織決定什麼也不去想,褪去衣衫浸入冒著熱氣的澡盆裡,閉上眼,適時地放鬆身體稍作休息。
一個時辰過去,藺明爭邊等邊納悶,怎地她洗了這麼久還沒有動靜?
附耳細聽,裡頭半點聲響也沒有,蹙眉喊了幾聲,仍不見回應,著急之餘,終於忍不住推門進去。
一進去這才赫然發現,她竟伏在澡盆邊緣沉沉睡去,露出的香肩與藕臂讓頭髮披散遮掩著,水面下的曲線卻隱約可見。他匆忙別過臉,屬於男性的本能疾速賁張。他深吸口氣穩住心神,這才取來大毛巾將她從盆中抱起,放到床榻上。
一向防心甚重、感覺敏銳的她,在他的碰觸搬動下卻沒有半點防備,反而安心地發出嚶嚀之聲。她淡玫瑰色的肌膚還透著奇異薰香,他正感到無限迷惘之際,她肩胛處的紫色胎記引他目光停駐。
好特別的胎記,微微突起卻又晶瑩光潤,那形狀像極了一道劃破長空的閃電,有著詭譎難辨的光采。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觸摸那道胎記,指尖滑過的感覺,像極了果凍冰冰涼涼活地滑溜。他轉而注視著她沉睡中的面容,是那麼地靜謐唯美……他不禁擔心起她這麼樣毫無戒心,實在不是件好事。
「好好睡吧,明天,我們就能順利回到京城了。」
在她額上留下輕輕一吻,隱藏在內心的那分情感已然發芽。
「小姐!小姐!」
穿過了花圃長廊,丫環夢夢上氣不接下氣的一路奔進曹影倩的閨房裡。
「究竟什麼事!讓你這麼大呼小叫的。」曹影倩有些不悅地挑高眉毛,懶洋洋地放下手中玉梳,起身離開了鏡台前。
「小姐,有好消息啊,明爭少爺回來了,他回來了!」夢夢興高采烈地喊著,臉蛋兒因過度興奮而脹紅。
「什麼?明爭哥回來了?」生得明艷無儔的曹影倩眼兒瞪大。
「是啊,這會兒就在大廳呢。」夢夢用力點著頭。
曹影倩呆杵了會兒,這才忙不迭的衝回鏡台前大肆補粗。「夢夢,快些替我梳頭,我還沒擦粉……」
「小姐,您不必擦粉、不必梳頭就已經艷光四射了啦,」夢夢誠心誠意地說著。「快點,明爭少爺在大廳,您快去見他,別忙這些了。」她一邊催促一邊替小姐撣整一身碧綠色的錦襖華裙。
「可是……」又黑又長的睫毛喀巴喀巴地眨著,顯然不願藺明爭見到自己這般蓬頭垢面狀。「不行不行,最起碼得將頭髮梳好。快點,幫我弄個好看的髻—我不希望他這麼久沒瞧見我,一見面就看我這副丑德性。」
夢夢雖覺小姐反應過度,但身為下人仍得聽主子的。
「是是是,夢夢立刻幫您梳頭。」
半個時辰過後,曹影倩容光煥發地款款步入大廳,卻不見藺明爭的身影。
「咦,人呢?」
「八成是去替老爺看病了。據說,他找著了木濟淵木神醫的徒弟呢。」腦筋動得快的夢夢立刻答道。
「真的?」曹影倩有些內疚的拍拍額頭。「瞧瞧我都忘了明爭哥這趟出門的原因,差點忘了爹爹還重病在床。」說罷,腳下朝著曹孟軒的寢居而去。
從偏廳進到房裡,卻見一陌生女子正坐在床沿替爹爹切脈,神情凝重,而滿臉風霜的藺明爭就站在一側。
熬過這六十多個日昇日落,才知道沒有他的日子,竟是這般折磨人呀。
「明爭哥!」
她激動的喊出聲音,急切地撲到他身上去。生性潔僻的她,難得不因他滿身土塵而大皺眉頭。
「謝天謝地,你總算回來了!你這趟出去,我更怕你遇上司徒家的人,能看到你沒事,我真的好開心。」顧不得週遭還有一堆人看著,她投入了藺明爭的懷裡,緊緊抱住他。
這瞬間,坐在床沿的女子粉臉微變,一時分心無法再作診斷,腦子似被砸中石頭碎成一團。
深吸口氣,她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任這紛雜情緒控制了理智。
不管這年輕貌美的女子是誰,她都必須鎮定!
「小姐,」藺明爭臉色難看的將她推離自己。「大庭廣眾的,請你自重!」
曹影倩的臉一陣紅一陣青,見大夥兒都為爹爹的病忙碌著,她自覺失態,連忙噤口退到一邊去。
這會兒,木蕁織蹙著眉鬆開切脈的手,謹慎地察探曹孟軒的口舌,察覺他所中的毒早已滲入五臟六腑,不免愕然。
「怎麼樣了?」見她臉色不對,曹夫人急急迫問。
「不太樂觀。」她平靜地答。「老先生的面色灰暗,正氣已衰,此乃血氣阻滯,邪毒內侵之象。不過,中了這毒還能拖得這麼久,已是一大奇跡。」就跟當初她能救活藺明爭一樣的不可思議。
「那麼……他還有得救嗎?」曹夫人顫抖地間。
她忖度了一陣。「這毒名為『鑽心斧』,此毒失傳已久,更遑論是否真有解藥。我可以盡量拖延他活命的時間,若要完全將毒根除,恐怕不太容易。」
「無論如何,請您務必救活我老伴,」說著說著,曹夫人悲慟地拄著枴杖顫巍巍朝地板一跪。「我給您磕頭,請您一定要救活他……」老邁身軀跟著一伏。
「義母,您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藺明爭駭一大跳,飛快地伸手將她攔住,曹影倩見狀也趕忙過來攙扶。
「娘,您別這樣嘛,這姑娘既然是神醫木濟淵的徒弟,就肯定有法子救活爹的,您自己身子也不好,怎麼可以下跪呢?」
「只要你爹可以活過來,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曹夫人嗚咽喊道,兩串熱淚撲簌簌落下。
「義父一定會活過來的,您千萬得保重自己。」藺明爭語氣鏗然的保證。
木蕁織冷眼看著這一老二少的感人演出,對人情世故洞若觀火。
真是無知,倘若她根本沒那能耐救活病人,就算有再多人在她面前下跪都沒用。
躺在床上的老人是這美艷女子的父親,她不關心他是下口還有得救,反而一進來就抱住藺明爭,這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