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蘇荻
一會兒,她行至床邊,神情凝肅地審視他氣血循環狀態,並且俯身打量每個受過重創的皮綻肉開處。他閉上眼,逼迫自己不去想她那雙明燦秋瞳正盯緊自身每一寸皮膚。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胡思亂想。
突然間,他感覺麻木的四肢獲得了自由,他倏地掀開眼臉,銀針已全數拔除,他可以動了。
但他顯然高興得過早,身體各部位仍不受控制的使不上力。
「別亂動!」她厲聲警告,雙手忙碌地將一床軟被蓋在他身上,然後取來厚枕墊在他頸下,好方便餵藥。
「我躺多久了?」無論如何,他得先搞清楚狀況。
「兩三天吧。」她不甚認真地回答,背過身去端藥碗。
「只有兩三天?」他不信,最起碼也躺了十天半個月吧?
「我從不計算時間流逝。」木蕁織簡單扼要的再補一句。舀起一匙苦藥到他面前。「總算不必扳著你嘴巴餵藥,安分點,自動把嘴張大。」
他想伸手接碗自己喝,卻想起她適才的那聲警告,不得已,只好乖乖張大口,豈料藥汁苦的讓他想流淚。
木蕁織也不溫柔,未曾間斷的一口接一口餵著,直至碗底朝天。
他咳了咳,覺得藥效在體內迅速發作,僵硬難展的指節頓時得到舒解。彎了彎麻痺已久的手指,心底十分詫異。頓了頓,他不死心地繼續發問:「恕在下冒昧,我很想知道,這兒是哪裡?你又是誰?」
「我不知道這兒是哪裡,但我管這兒叫絕世谷。」
「絕世谷?」
眼波狡黠一轉,她有意迴避他第二個問題。
「還有,我救了你的命,應該是你先報上名字。」
「在下藺明爭。」
「藺明爭?」挺難聽的名字,她不具好感地直接問,「那你是被仇人追殺?還是跳崖自殺?」
聽到仇人追殺四字,他在剎那間臉色猝變默不作聲,一見這情景,她的瞳眸立刻間著了悟。
「是前者?」神色跟著變冷。
早在十七歲的時候,她已看慣了江湖上的砍砍殺殺,心中再無感覺,只覺世俗可鄙,仇恨、殺戮、爭戰、奪利永無寧休,難怪師父會看透人間冷暖,歸隱山林,就此與世隔絕。
「真不該大費周章救你。」起身擱回藥碗,惋歎的語調裡有著後悔之意。
他蹙起眉心。「姑娘何以這麼說?」
「因為把你醫活了也沒用,到時你還是會去報仇,繼續殺個你死我活。」搖搖頭,她瞇起眼望向窗外的成排曼陀羅,淡紅、赤紅、雪白,彼此交錯相映鬥艷,哪裡像是秋末季節。
木蕁織覺得自己真傻,生活果真無聊到要去救個該死之人?
「在下不想和姑娘爭論,但請你相信,救了我是件對的事。」
懷疑耳朵出了點問題,她倏然瞥過臉,眸光眼底似是輕蔑之意。杏唇微抿,掛起淡諷笑意。「你真狂妄!」
「在下並非狂妄之人,也非好爭戰之徒,會被仇家追殺,確實不是我咎由自取的下場。」強忍滿腔激昂怨火,藺明爭移開視線,不去看她滿臉嗤哼。
他淡漠的語氣挑起她的不悅。
「是啊,反正辛苦的人是我、忙進忙出累得沒法兒安睡的人也是我。瞧瞧你,當個病人多舒服,只要躺在那兒一絲不掛就成,醒來後連個謝字也沒有,還自認清高地努力反駁我叫藺明爭是吧?」她再一冷笑。「你可真行哪。」
再度啞口無言的他,心灰意冷地黯下神情,覺得這一摔,不但摔毀了他救活義父的希望,連帶自尊也一併附送給這女人扔在地上踩。
「不說話是覺得自己委屈還是可憐?」
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緩和口吻的低聲下氣。「無論如何,藺某這條賤命是姑娘救的,在下當然感激不盡。」
「感激不盡?」她哪會看不出他眼底的落拓頹喪,但這個時候,她可沒法兒滋生出了點兒的同情心。「江湖路,不歸路,勸你早早打消報仇之意,別更讓我白費功夫救了你。」
救都救了,再怎麼懊喪也是無用。木蕁織懶得再搭話,轉身欲往外走。
「姑娘!」他連忙喊住她。
「怎麼你還有事嗎?」她不耐地側過身。
「你還沒告訴在下,該怎麼稱呼你——」話剛說完,神色忽地一凜,目光所及處,是女子腰帶下方佩掛著一條黃土色澤的奇紋寶石,上頭正好刻著一個「木」字,與雲大夫所形容的竟是不謀而合。
為了這樣的發現,他震驚得久久移不開視線。
木蕁織還沒來得及回答,卻見他盯著自己下擺表情錯愕,感到些微惱怒。
「喂!你這個人懂不懂禮貌?問問題不曉得要看著對方的眼睛嗎?」
此時此刻,他再無法隱忍激動的情緒,一時忘記自身處境,急迫地抬動沉重的手腳直想問個究竟,被褥卻溜地滑下,她見狀,低喝一聲衝過來。
「叫你別亂動聽不懂嗎?」按住他精赤的胸膛定回床上,她面有慍色的斥責,「拜託你幫幫忙,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把你救活,你真想死也別在我面前,否則我這回一定見死不救。」真弄不懂這男人在想什麼。
察覺自己的窘迫,他再度俊顏赧紅。
她將掉落地面的軟被蓋回他身上,他卻似溺水之人,騰出十指緊緊扣住她的皓臂。「姑娘,你、你是不是認識木濟淵木老神醫?」
詫異的表情在她臉上一閃即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的指尖觸感煞是熾燙,從未起漣漪的心湖在這瞬間似乎漾起波紋,她不動聲色地將手臂抽回,背對著他。
「你身上有木老神醫的信物,一條刻著『木』字的土黃色寶石,現下就繫在你的腰帶上,我肯定沒有看錯。」這必定是老天幫的忙!他顫抖地說道。
木蕁織柳眉攏折,孤傲難馴的揚起下巴。「木濟淵是我師父,他死了,信物當然留給了我。」
儘管這消息並不令人意外,但藺明爭還是怔忡半晌。
「這麼說來,你是他單傳弟子,也繼承了他獨門的醫術與菜譜,是不是?」他小心的探問,生怕又引起她的不快。
「我可不是天才,何況我才剛滿二十,就算不眠不休的學習,也無法達到師父醫術出神入化的境界。」
他俊眉聚攏,額頂仍不斷冒著熱汗。「但我從那般高的懸崖墜下,你都有辦法救活我,所以,你學的肯定不只皮毛而已。」
「閣下突來的褒獎我可不敢當。」
「據說木老神醫擅使毒與解毒,那麼你……」
「很可惜,這個部分我沒學到。」避免夜長夢多,她飛快截話。
他愣了愣,見她眼眸高築警備戒意,多少明白侵犯到她的忌諱隱私。
「對不起,我這麼問並沒有別的意思。」
「師父說了,天底下不曉得有多少人覬覦他的家傳毒技,你如果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好處,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黑眸裡冷冷清清,她不再注視他,焦距落在虛空中遊蕩。
彷彿懸在爐火上的焦灼烙燙了喉頭,他想也不想的迸出渴切話語。
「不瞞您說,我確實急需木老神醫的醫術來救一個人。他中了百脈怪毒,如今命在旦歹,可現在木老前輩已經去世,您能否救在下的義父一命?」
這番唐突不合常理的話,聽在她的耳裡更形荒謬。
「那可真奇怪,你不是被仇家追殺才掉下懸崖麼?怎麼一聽到我師父的名諱,就說自己義父中毒,還要我救他?」她甚覺可笑的輕搖蟯首,拂開一綹不聽話的鬢髮。
「是真的!」顧不得肺腑傳來隱隱疼意,他字句有力的解釋著:「在下此趟出門原就是要上蒼山去尋找木老神醫,不料路上遭遇埋伏,隻身不敵眾,逼不得已只好跳崖冀望一線生機,沒想到竟讓你救起……」
「好了,你這樣的話,我這兩隻耳朵不曉得聽過多少。」不耐地擺擺手,對他的印象越發壞了起來。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不該再口出妄言請求,可是,藺某這條賤命若非義父二十五年前冒死相救,根本無從苟活至今,現在只求一命抵一命……姑娘若能醫好義父,藺明爭願以死相報!」儘管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他仍粗嗄著聲調發出豪語,深沉的瞳眸灼亮懾人,表明自己的立場與決心。
木蕁織睜大一雙圓亮眼睛,難以置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本來就該死啊!別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即使你現在活得好好的,我也不稀罕毀壞自己的苦心叫你去死,你的如意算盤,打不準的!」她皮笑向不笑的牽動嘴角。
「姑娘難道見死不救?」好不容易露出的曙光一閃而逝,原本熱烈的心情急速凍結成霜雪,他再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我已經救了不是嗎?」
「如果救不了義父,我寧可就此葬身谷底粉身碎骨。」在絕望之餘,他咬緊牙根閉了閉眼。
聞言,木蕁織粉臉氣煞,倏地轉白。「你的意思是,我本不該救你,該讓你被萬獸啃咬,甚至屍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