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蘇荻
「你夠毒、你夠狠,比起你爹司徒靳,你有過之而無不及。」
「好說好說,青出於藍勝於藍嘛,何況我自幼崇拜我爹,一心一意要承襲他的事業,不用說,你這顆絆腳石是非踢除不可。」
「你們做的還不夠嗎?奪去我爹名下的田地家產,而你爹當年縱火的證據都已湮滅,藺氏也只剩我一個命脈,我不曾找上門去報仇,你們卻處心積慮實我於死地,在你們心底,難道半點王法也沒有嗎?」
「藺明爭,我看你是血流太多記性變差啦,咱們眼中本就沒這東西。不過也得靠你一家三十幾口的犧牲,我才能升格當個司徒公子。」說罷,開始覺得不耐煩。「哎哎,你廢話可真多,是不是真要我動手抓你?哼,我要是一不小心弄死了你,你可別後悔呀。」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近。
藺明爭抓緊劍柄,感應身後這深不可測的山谷正如鬼魅向他招手,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受到重挫的五臟六腑開始錐心劇痛。
往側一瞥,霧色在這傍晚時刻越發朦朧,縱橫交錯的崇山峻嶺,陡峭勢險的矮峰深谷,在在都提醒他:這一摔肯定粉身碎骨!
但藺明爭自知別無選擇。功夫再好,以一敵眾也打不贏這幫惡眾;落入他們手裡,即使苟活殘喘幾日,也得承受百般凌遲。
然而他必須留著這條命趕往蒼山,畢竟他不是為自己而活,他是為了義父。
假使這是一個必輸無贏的賭注,他也不能猶豫。
「啊——」
他撕心裂肺的仰天厲吼,傾盡所有氣力抽起劍身,和著血光速速後退,一足抵住懸崖邊緣。
司徒昭葛果真嚇一大跳,臉色猝變。「你不會真想跳下去吧?」
「司徒昭葛,你最好保佑我墜下山崖後必死無疑,否則,日後肯定加倍奉還今日之痛!」
痛字一出,藺明爭連人帶劍落入了陰森墨黑的黝暗山谷中,再無聲息,崖上眾人耳邊只聽冷風呼嘯。
沒那膽量衝上去一探究竟的司徒昭葛,駭然地連退數步。
「有沒搞錯!這麼高的懸崖他也敢跳!我連站過去一些都不敢。」他完全沒料著藺明爭寧可跳崖也不肯乖乖被擒,因此表情略顯呆愕。
「大少爺,這下怎麼辦?」
「那還用問嗎?想辦法下山谷找屍體!向我爹有一個交代,就算死了也要見著人頭才算數,你們快點找路,不要一個個杵在這裡裝木頭!」他怒氣騰騰地吼著。
「是、是,我們馬上想辦法下山谷。」一群烏合之眾急忙點頭應和著。
瞪著這陰森森的幽深谷壑,司徒昭葛惱得蜇步找那匹死馬出氣,把另一隻眼珠子也給挖出,恨恨地丟下山谷。
峰嶺環抱,落瀑喧響,一如聲樂齊嗚。
時值秋冬之際,高山芒綻放一朵朵小花,整片雪白色的花海隨風起伏,似浪潮搖曳波動,在晴空下格外耀眼。
一道水澗自削壁巖中飛傾而下,形成一簾簾銀色絲緞,水勢盛大猶如萬馬奔騰,濺起白浪如花,流泉縈迴,落入碧綠耀眼的深潭中。
由草蘆與竹材搭建而成的一間方屋,端正坐落潭中島嶼,臨池銜山,攬盡美景。島山四周廣植楊柳叢竹,宛如一圈黃綠色圍牆,屋外掩映四季花卉,紫籐木香依附牆面連綿生長,巧妙地環擁方屋,造就視覺上的天然屏障。
炊煙裊裊升空,只見身著一襲素雅鵝黃色衣裙的女子忙進忙出,一會兒舉扇朝炭爐風,一會兒搗糊草藥,秀眉輕蹙,似是遇著什麼難題。
旋身入內,偌大的廳堂裡擺放成套的楠木圓桌、椅凳、書案、花幾,後半邊則分隔了兩間廂房。她信步朝著其中一間走去,拂開珠簾,石床上躺著一個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男人。
柔荑置於顎下,一雙霧氣的水眸細細端詳這由天而降的入侵者,心底好生納悶——救活了他,可好?不過她只能暗自祈禱,所救非為惡人。
一定很痛!骨頭非折即斷,五臟六腑統統移了位,若非遇上自己,恐怕早赴陰司地府向閻王爺報到。
眨眨眼睛,她懷疑這個滿臉血漬與土塵的男子長得有些好看,於是捧來盛滿水的木盆,擰乾絲絹拭淨這些礙眼的髒東西。
努力了一陣,成果立現——飽滿寬闊的天庭,又濃又黑的眉毛,斷過半截的鼻樑,稜角分明而毫無血色的薄唇,爬滿鬍渣的下顎。一張臉生得剛正方毅,活脫脫像被工匠雕出來的成品……
她目不轉睛的瞪著他好一會兒後,她「啊!」地叫了一聲,匆忙奔出屋外。
她端著熱騰騰的藥湯返回內廳,陶碗燙手,只得暫擱在木幾稍稍吹涼,自己則打算將這男子的上身用一隻厚被墊高,好方便餵藥。
一瞥眼,她詫然地震在原地。
這……這著實不可思議,他怎麼醒了!
男子緩緩地張開眼臉,空茫的視線裡沒有焦距、沒有神采,恍若置身不真切的夢境中,無從分辨自己是死是活。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幾步,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又跌入了黑暗中失去知覺。
抿緊唇線,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
看來,這男子的求生意志相當強烈,生命力也遠比常人強韌,可見他非常迫切地想活下去,在生與死之間不斷掙扎。
纖身飄落在床榻邊,溫柔拂開他眉間的糾結皺折。
「放心吧,碰上我木蕁織,你死不了的。」唇角上揚,兩頰漾起一抹自負傲氣的笑容。舒展青蔥十指,似要傳遞內心信念地貼在男子的臉上,讓掌心的溫暖稍稍舒解他失血過多的僵冷。
男子紊亂而急促的呼吸,在這一刻竟轉為規律而平穩,彷彿聽見了她的承諾而感到心安……
二度從迷離難辨的霧境中幽幽醒轉,意識驟地清晰,然而全身卻彷彿被點穴似的動彈不得。
他覺得好熱,身體像浸在滾燙的開水裡,每一寸皮膚都冒出大量的汗,打濕了床被,連頭髮也沾著水珠。
極力轉動眼球往下搜索,愕然驚覺自己未著寸縷,重創過的軀體像是狠狠分裂過再勉強湊齊,四肢纏上層層白布,身上猶如刺蝟般紮著密密麻麻的尖細銀針,氤氳白煙似霧氣環繞周圍。
他怔忡著回想起崖上的一切,難以置信這樣的奇跡發生了,他竟沒死,而且顯然有人救了他。
「醒了?」
觀察好一陣他的表情變化,木蕁織總算發出該有的聲音。
女人?藺明爭大感震駭的嚇白了臉。他沒穿衣服呀!這個女人怎敢毫不避諱地站在旁邊?
他試著扭動頸子,將視線對上說話的女人,但這一瞧,五官更加嚴重扭曲。
是個年輕女子。雙眉修長如畫,一雙水靈靈的澄眸睜的又圓又大,春杏色的唇瓣徐徐盪開絕美笑容,勾起的嘴角隱含些許戲謔意味。
想開口說些什麼,卻使不上半點力,徒勞無功的張唇顫動舌根,仍擠不出聲音。
木蕁織看出了他的困難,於是走上前來,單手利落取出幾處穴位上的銀針,好讓他順利說話。
「你……我……我沒穿衣服。」不知是羞恥抑或懊惱,他溫氣怒瞪著她。
「我沒瞎,我看得出來。」有意無意瞟向他的重點部位。
強嚥口水,他的黑眸不由自主地轉深。這般赤裸裸的曝露在陌生女子面前,是一種詭異的折磨。
「你是女孩子,應該要迴避。」難道她不懂嗎?他抑忍住不悅,提醒她。
木蕁織煞有其事的點點頭,細白潔淨的臉蛋兒卻無半點羞人紅潮,反而神情一轉,冷淡地瞥開目光。
「我若迴避了,你這條命也甭救了。」不屑輕哼。
他心神俱震地一僵。「是你救了我?」
「意外嗎?」嘲弄地斜睨他青白交斥的臉孔。「印象中只有男人學醫治病,所以我這一介女流出現在這兒,只可能是為了偷看你光溜溜的身體?」
這下子,藺明爭真是如遭反噬,女子的伶牙利齒,不是他招架得了。
怎敢相信他的命大是因為這女子出手搭救。
「對不起,在下一時魯莽,才會誤會姑娘……」歉疚的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我還沒說你身上每個地方我都碰過了,要不肯定讓你以為我在佔你便宜,吃你豆腐。」
「這……」
木蕁織興味盎然地偏過臉,看他一身粗獷的古銅色皮膚,竟似女人家般窘紅起來。
嗯,身體復原得挺快的,至少本能反應都復甦了。
兀自竊笑兩聲,她故作若無其事的瞥他一眼。
「在這兒乖乖等著,我去端藥,記得別亂動。」
從未遇到這等謬事的藺明爭,此時此刻恨不得拔掉身上銀針,速速著衣離開這裡。
她是誰?這兒又是哪裡?
他昏睡了多久?幾時才能完全痊癒?
成串疑問湧進紛亂的腦子裡吵成一團,他頭痛欲裂,只希望那女子別再刁難他,因為他真的尷尬得快死掉。
腳步聲復又回來,木蕁織急將燙手的藥碗擱在桌面,抓住耳朵散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