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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文 / 蘇荻

    眼見她愈哭愈厲害,東並揚束手無策地勸也勸不了,這事只得暫且攔住。

    「好好好,先不逼你,這事咱們往後再談,你別哭了,爹看了會難過呀。」

    她抬起了淚眼滂沱的臉,稍稍止住哭意。「爹真的不逼我?」

    「是,爹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誰叫他就這麼個寶貝女兒,捨不得她多掉一滴眼淚呢。

    她這才吸吸鼻子,感激涕零地抱住了父親。「謝謝您,爹,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

    「唉,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除了苦笑,他還能怎麼樣,就這麼一個女兒,何況就算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見得會妥協。不如先依著她吧,說不定等她哪天想開了,這婚事就能重見天日。

    以後的事,誰曉得呢?

    燭火一盞盞熄滅,正待就寢的霍語瓏,自走廊一端踱回房門口。

    一道熟悉的身影彷彿愛在黑暗中出沒接近她,趁她一不注意突然衝出,倉促間攢著她的手便往外奔跑。她努力不讓自己因驚嚇而叫出聲音,也不停地施力試圖將手撤回。

    邱海堂的笑容過分燦爛,會使人誤以為這時刻是大白天,頂上正有大太陽照著,但他的不羈顯然不受歡迎。

    「我說過請你不要理我,你聽不懂嗎?」她在盛怒之餘將被抓牢的手腕兒抽回,留在肌膚上的熱度,加速了她的心跳。

    「我聽得懂,但我做不到。」他頭一回決定當個厚臉皮的人。「而且我有好東西要和你分享。」

    又來了,他到底想對她撩撥什麼?

    「不管是什麼我都不屑要!」她很快拒絕,認真地直直看進他眼裡,傳達了強硬的決心。

    「喏,有很多很多的饅頭哦,想不想帶去給土地公廟的人吃?」他挑眉指了指藏匿在草叢裡的一包東西,存心攻擊她的弱點。

    「你……」她意外兼失措地愣住。「你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他聳肩。「不就是做了和你一樣的事情嗎?」

    「你怎麼能?你……我又沒有叫你這麼做!」她重跺腳有些氣惱地喊。「你想害我也不是這樣!」

    「小聲點、小聲點!這回作賊的人是我,你這麼想害我被抓包嗎?」眨著無辜又善良的眼睛,他可憐兮兮地求饒。「別這樣,我不過見晚上剩下的饅頭還不少,忍不住就想起你上回的義舉,於是……」

    「好了,別說了!」霍語瓏聽不下去。「那就快把饅頭放回去,同樣的事情一次就夠了。」

    「但我已經拿了呀。」他倒是固執得很。「而且你應該很想再去看看他們吧?愈是接近新年,他們愈是不容易討到東西吃。」

    「我是很想幫他們沒錯,但是……不,不對,我能幫的本來就有限,何況他們不會冀望我再拿東西去給他們。」腦子裡亂烘烘的她,連神情也陰晴不定。

    「別因為我而要脾氣,你明知道他們一定每天餓肚子,況且出了事我會一肩擔起,你只要跟著我一塊去就行了。」邱海堂甚為有趣地看著她臉上多種表情變化,不由得有些人迷。

    「不行,我不去。」說完打算往回走。

    「不成!我非抓你一塊去不可,不管你肯不肯。」邱海堂哪由得她跑掉,一手揪回了她,強制帶離古剎。

    山水寂然,兩道拉長的身影靜靜沐浴在清冷的月輝中。

    靜佇在萬壑千景的山谷中,仰望著天地間的遼闊,都讓他們有說不出的得意與舒暢;無懸一物的枯枝,遍野滿是空蕩,這蕭索肅殺之氣,卻格外痛快。

    邱海堂大概猜得出此刻她在想什麼。

    她一定在想,他是怎樣的人!又為何要這麼對待她?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許一時興起也想大發慈悲,或許閒來無事自找麻煩,這些都可能是答案。

    但很確定的是,當他看到廟裡的老人們在見到食物時,那死寂的眼重現活人的光芒,竟有種熱淚盈眶的感動。

    為什麼從沒想過要去幫助別人?是因為自己覺得能力不足,還是懶得思考幫助的方法?

    同一時間,她正為他的行為百思不得其解,困惑的眼睛氳滿迷離的光幕,但在他帶她到這兒透透氣之後,她又暫拋下一切疑惑,鬆弛多日來繃緊的神情。

    「你為什麼會離開霍府?」他突然有此一問。

    明知道此刻氣氛談情最佳,他卻很不識相地提出這等殺風景的問題,畢竟前者是不存在的。

    看在他今天發揮同胞愛救濟了老乞兒的份上,她決定不再惡言相向。沉頓半晌,考慮著該怎麼回答。

    「因為我既刁蠻又是個棄嬰,沒有資格當霍家一份子。」

    「棄……嬰?」迅速皺攏的濃眉底下,是一雙極度怔愕的深眸。

    她瀟灑一笑。「所以,什麼『第一千金』、『掌上明珠』全是狗屁,我不過是霍夫人十八年前撿來的孩子,是親爹親娘不要的孩子。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好,我可以自由自在,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

    「你確定這樣的生活無拘無束?」他仍處在驚愕中。

    「至少我不必活在謊言中、活在虛假裡,讓每個人在背後嘲笑我。」

    「可是,黑心肝不是很疼你嗎?」外人一向暱稱霍千丘為黑心肝,他也不例外。

    「我走的時候他正好不在府內……」不愉快的記憶在腦中盤旋不去,她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我已經回答了我最不想回答的問題,可不可以不要再問了?」

    此刻,他的雙瞳深邃一如昏暝幽谷,垂視著她黯眸裡的種種情緒。

    「我明白,是我不該問,對不起。」低抑輕柔的嗓音,溫暖而不著痕跡地嵌進她冰寒的心扉。

    他的一聲對不起,輕易就觸痛了她心中的舊傷口。

    「對不起?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我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不是嗎?」

    「愈是活在虛幻中,愈需要同情,你看到了太多假象,才讓過去的你如此刁蠻。」

    「是嗎?可是霍珊遲卻不會,她才是霍府名正言順的第一千金,她知書達禮、端莊賢淑,但一點都不驕傲,全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她。」

    「我不知道她是誰,無法作評論,但人人都得學著做自己,你若和她一樣好,又有什麼意義?」

    她有些心虛地迴避他探究的目光。「沒想到你倒很會安慰人。」

    「因為該悲傷的不止你一個,」邱海堂無奈地苦笑。「就像我爹早死,我娘不得已將年僅五歲的我送進團裡學舞獅,結果她人也不曉得到哪兒去了。從此以後,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在世態炎涼中學會如何照顧自己,如何讓自己更堅強,不需要去依賴任何人。」

    聽著他敘述自己的身世,霍語瓏冷凝的面容不禁瓦解,感覺茫茫人海中,比她淒慘的人到處都是,她不該為著心中陰影而感到憂傷。

    但當她一瞥眼,察覺他是那樣專注而敏銳地望著她,松卸的心防再度一凜,牢牢的守回了心上。

    「我們該回去了。」別過臉,不願他看到自己的神情。

    「啊?」突來的好心情轉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氛。

    她的聲音卻鏗然有力:「還有,希望你下次別再這樣,樸大伯已經交代過我,下次別再送東西去給他們。」

    「你會聽話的照做?」

    她深吸一口氣,改以不傷和氣的方式說:「總而言之,土地公廟裡的人與你無關,而且我們最好保持距離。」

    「保持距離?」他臉色微變。

    她輕而易舉就與他劃分界線,讓他忽地從失神的情緒中抽回,怔忡望著她冷漠的神色、戒慎的語氣,隱約刺痛了他心底某個部分。

    能不點頭嗎?即使不舒服的感覺一再湧上喉頭。

    難不成,他對她有著什麼期待?

    一時之間,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第六章動心

    隨著舉團遷徙的時刻將近,霍語瓏的心情跟著忐忑不安。

    怎麼辦?

    她不想回京城,一旦回去,若被人認出來只是徒增難堪,她不願再面臨重複的困境,已經夠了!

    可是,她現在是「大雕團」的一份子,又怎能不跟著走?

    ……除非她離開這裡……

    不行!她不能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棲身之處,若是走了,難道重回天寒地凍、人心無情的街道上乞討?

    發了一陣的呆,敲鑼擊鼓的嘈雜聲將她驚回神。

    大夥兒正加緊進度的在排練,一部分人則在打包行李,她不該也沒有時間在這兒偷懶,暫按下心中陰影,急忙把團主交代下來的工作一一完成。

    到了起程出發的日子,此去大理京城約需三天的時間,由於天候不佳,路上積雪過厚,免不了多耽擱兩天。

    待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進到城裡,官道上驢馬車轎、人行擁擠,店頭小販為搶生意各出絕招,吆喝聲、喚賣聲不絕於耳。賣茶水的敲響盞,賣油的敲油梆子,貨郎擔的標誌是搖蛇皮小鼓或打一面小銅鑼,磨刀人甩響四塊刀形鐵片串成的鐵滑連,殺豬宰牛的吹羊角,到處洋溢著歡度年節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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