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李碧華
「爹,他們來了,還是逃吧!
他堅定地、不肯走:
「不!書冊是無價之寶,沒書,也就沒文化了——」
還沒說完,身後中了一劍,死於非命。
女孩抱著一冊,藏身在草叢,屏息。一回首,只見波黑如墨的夜色裡,有雙炯炯的眼睛,她如被針刺,全身皮膚都收緊了,心頭突突亂跳。生平第一遭,面對死亡。額上開始冒出冷汗,她自己快將成為枯瘦的死人了……
蒙天放只是以身掩護這個弱小的黑影,放她一條生路。
收書的官兵,搜查沒有結果,呼嘯而退。
冬兒自草與草之間的縫隙外望,這是一個英武的背影。隱隱約約,看不分明。不過他給予她無限的安全。她也曾全盤地信託過他。
她記著他的臉。
在靈魂深處,一直期待他轉過臉來,看她一眼。但他沒有,只待官兵遠去,便耿直地走了。萍水相逢的人是救命恩人,晚風又把他吹走了。
冬兒只蹲在那兒不敢稍動。直到人聲漸杳,孑然一身地、緩緩而起,前路茫茫。
兩批兵馬,一批收天下兵器,聚送咸陽,預備銷鑄為十二金人之用。計劃中,這些金人長五丈,足履六尺,其重如山。
另一批,則把所征所收之書冊,—一運送至此。巨大的窯爐,有十多個,噴焰冒煙,熊熊火光夾雜著藍彩,燒紅了半個天空。
主窯旁,正矗立上千個陶泥塑成的武士源和馬湘,執戈待發。
遠處傳來長吆:「始皇帝陛下駕到——」
他騎著黑馬,來到窯前,冷眼看著被扔進爐中的燃料。
丞相李斯俯前下跪:「陛下,連月來,臣等已遵旨將史官及黔首所藏之冊籍,包括詩書及諸子百家語錄,—一焚燬。三代之事,不足為法。有膽敢評議者,亦處死暴屍滅族。
他滿意了:
「晤,統一大業,乃大勢所趨。
一眾目睹焚書烈焰把千古文化吞噬,灰飛煙滅,只默默低頭工作。
司爐的老人,頭垂得更低,無限惋惜。他只能把俑像一排排地推進窯內,鼓風加炭。
扔書的人更落力了。
始皇帝問道:
「朕聞得陶俑燒製,未符理想,不知原因何在?
「敬稟陛下,」老人恭順地答道:「吾等當悉力以赴,以求陵寢大軍燒製完美。此支征戰殺代之兵馬,必雄立守陵,『事死如事生』,請陛下稍——」
始皇帝一聽「死」字,臉色陡然一變。
死?
即使威武驕橫、雄霸天下的君主,也會老,也會死。無限恐懼襲上心頭。年事漸高,心事重重,一聽此言,他勃然大怒,臉上的肌肉微顫,不容分說:「住口!推出去『坑』了!」
司爐老人在驚愕中,已被逮走。
「從今以後,不准在朕跟前,提一『死』字!否則裊首腰斬活埋,夷其三族!」
無辜的窯工,顫抖伏倒領命。
始皇帝大喝一聲,下令:
「出窯!」
窯工以銅錘、銅稈開窯。窯門乍開,爐膛發出轟然巨響,俑像全被炸碎。
火光及碎片四下進濺。
迷信的始皇帝,只覺不祥,一怒而去,頭也不回。
萬籟寂然。
咸陽宮內,蒙天放侍衛著,御醫正為始皇帝檢視背心上的箭傷,那個傷口,是個模糊的血窟窿。在敷藥的時候,他感到一陣劇烈的急病,他眉也不皺,只大口地喝酒。他心裡明白,如今,一切的傷痛,他還可以從容地熬住,但以後,當他老了、衰弱了,他就不堪一擊。
跪在庭前的方土三人,還告訴他巨窯的秘密:「敬稟陛下,巨窯須以女子血祭。血祭者須泰然無懼,視死如歸,含笑投身烈焰,熔成一體,如此方可感動神魂,各方精氣匯聚,助陛下以竟全功。「血祭者如何得之?「可遇不可求。
始皇帝有點欷噓:「天下男兒盡皆貪生怕死,豈有視死如歸之女?」
半晌,轉向眾方士追問:
「你等呈獻之數十顆丹藥,不知藥效如何?有否一試?
方士都答:「此乃精煉十年方成之丹藥,只供陛下享用,臣等豈敢輕試?
其中一位,猶侃侃陳述:「丹藥乃以硫磺、白石英、紫石英、石鐘乳。赤石脂、水銀、火硝、硃砂、雄黃、食鹽、皂礬、砒霜等煉製。服後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游乎四海,長生不老!
始皇帝色喜:「長生不老?長生不老!
正欲張口吞服,又遲疑不決。他陰沉地掃視三人。
「若月中有毒,豈非一命嗚呼?
在他沉吟之際,目光與蒙天放接觸,望定他:「天放,你意下如何?
蒙天放三思之後,晉言:「長生與鬼神之說,虛無縹緲,臣只覺——」「直說無妨。」「——只覺有點荒唐。」他稍頓,不知應否繼續。
始皇帝一聽,斥責:「天放,你膽敢在朕跟前放此厥詞?
蒙天放知批其逆鱗,忙下跪請罪:「請恕臣無禮,臣乃一片忠心。」
他感他曾捨命護駕,又愛其身手,但沒稍露心意,只佯怒:「你叫朕如何相信?
蒙天放一念,便請纓:「臣願為陛下試藥。
這郎中令手下的將士一聽,都望向他。若丹中有毒,豈非……
始皇帝行近一眾之前,巡視挑選,信手一指二十人。被點中者,毫無異議,只站前下跪。蒙天放見二十人中,自己未曾入選,愕然抬頭。
始皇帝道:「天放且留於朕左右,不必試藥。」
他以自己肯盡忠報主,竟不蒙恩賜,有點失望。
二十人各吞服丹藥一顆,人口苦辣熾熱,骨碌而下。方士們緊張莫名。始皇帝精目如灼,觀其藥效反應。
良久,生死未卜。
忽聞其中一聲慘叫。
未見,二三人捧腹,輾轉、發冷、發熱,汗流浹背,痛苦萬狀,—一相繼昏倒。
御醫上前探其鼻息,發覺全皆閉氣。
始皇帝驚怖之餘,龍顏大怒,只下令:
「將一眾將士以泥封為俑像,立於陵前,生世守護。」
方士們面無人色。只見始皇帝忽視,如虎狼之回顧。
蒸氣氛憊的煉丹房中,丹爐火盛,外封鹽泥的丹罐在火中不動聲色,聚合於此的七名方士,有的正凝神將鍋置於丹爐上進行結胎,有的將砒霜和硝在乳白上細研。不管在做什麼,都心神不屬。
才一陣,後宮人聲鼎沸,夾雜三位方士哀哭: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卓生嚇得被火所灼,連忙縮手:
「他們三人因丹藥失靈,難逃一死!」
大家開始擔憂了,竊竊私語:
「丹藥一日未曾煉成,一日不必面臨大限!」
「此暴君若長生不老,定是天下黎民之禍。」
「誰是丹藥遲遲未成,亦只能苟活一時半價…」
姜生過來向一個老者焦灼問計:
「徐生,你看該如何是好?」
白髮、白鬚的徐福,原來正專注地盯著他眼前的熊熊爐火和上面的鼎,他把手中研成細米的金粉傾入,藥起了點變化,轉為氣態飛昇。
兩旁白色的眉毛,如人字輕垂在他眼角。他一皺眉,那白色便抖一抖。
金丹接近完成了。雖是各司各法,但,丹藥還是自己的好。他耳畔儘是各人的憂慮,不是不明白身陷困境,進退兩難。他若有所思,如一座石碑。
「徐福——」
徐福只隨手把袖子一揚,示意他們不要打擾。然後繼續沉思。
方士們一見這下動作,竟然趕忙把自家精心煉製的丹藥,爭相傾倒,隨下水道,流去無蹤。毀屍滅跡,不留痕跡,以圖苟活一陣。
徐福回過頭來,問:
「你們幹什麼?
「我們都『悟』了!」方士恭敬地答道。只不過是陰差陽錯的一念吧。
徐福心中另有盤算,也就不理,繼續沉思去。
由煉丹房隨下水道而出的各式丹藥,奼紫嫣紅亮黑,悉數溶於水中,匯流一處。
水往外流,往東流。
終於天亮了。
徐福盼得一線曙光。
第二章
暮春初夏,天正下著綿密的細雨,夾著碎屑如粉的落花。徐福輕輕用袖子一抹,吸一口氣,緩步過後宮馬廄,直趨玉階。
舀水飼馬的馬伕,晨起洗漱的將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屬。有個小兵,喝一兩口水,忽見徐福,便與同僚私語:「不知這方士,是否過得了今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氣,挺起胸,壯起膽,孤注一擲去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只留蒙天放在側,聽徐福誠惶誠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獻出良策。「神仙方術之說,自春秋戰國已有之,流傳至今,必有可信。齊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遺書,知東海中有蓬萊、方丈、流州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當勝過方士所煉丹藥。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聽著,有點神馳,他樂得不惜工本:「臣年事雖高,但仍不辭跋涉,願為陛下效命。臣將徵集童男童女五百,攜備五穀糧種,乘船火海,求不死之藥!說得始皇帝心焉嚮往,轉向蒙天放。
蒙天放只直說:「陛下,經歷上日之意外,此說仍須慎思。且陛下一統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長生與否,應順其天然,毋庸人云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