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秦俑

第3頁 文 / 李碧華

    徐福窺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這新寵,三言兩語,也可破壞他脫身妙計,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始皇帝背對他們,道:「生死有命,朕雖乃人中之龍,亦難逃脫,惟朕備歷艱辛,方令天下歸——」

    一轉身,取出一枚貨幣。這是一枚圓形方孔的銅錢,一邊的表面,鑄了「半兩」兩個字。即使微如一錢,也是一番心血。

    「你看,朕手上乃七國紛亂幣制統一後,剛鑄好之『半兩錢』,必如天圓地方之說,沿用萬世。朕只望國勢更盛,民生更富。匆匆數十載,日子不夠用。

    蒙天放接過銅錢,心深感動。「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麼?始皇帝雙目放出光彩:「天放,你明白朕之心意?

    君臣之間的距離,拉近得不言而喻。「蒙天放!朕命你護衛求藥團眾,直至功成!」

    接連的七天,細雨依舊羞怯而冷淡地紛飛著。

    征自民間的稚女,穿素白薄紗,手持上封自己名兒的竹牌,列隊進宮,如一條迤邐、綿長的輕薄帶子,在人間飄忽。

    徐福引領至驗身房:「各童女候命驗身,點『守宮砂』。」

    每一個被安排踏入屏風之內的女孩,都明知命途多村,有家難歸。有人淚流披面,有人驚惶失措,有人強忍淚珠,不過,都只靜靜地忍受命運支配。

    有一個,長得標緻,但總比同齡的女孩倔強。冷傲,無論如何,不肯哭。她臉色蒼白,指節蒼白——因為她緊握著一個髮簪。

    冷雨輕濺,濕了衣衫,髮髻偏松垂在耳畔,髮絲輪在頸項。冬兒突然發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著髮簪,便殺出重圍去。

    一個女孩,勢孤力弱,器物也不鋒利,只是亂揮亂刺,侍女也難攔截。

    她沒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髮簪狂劃,有個將士,擋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動武,只是由她發洩——即使她多麼的勇猛,也不過是頭髮難的小動物。

    男人的頰上被劃一道口子。

    他由她。

    反而是這頭小動物,氣促,人累,有點失措。因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傷害她。

    蒙天放信手輕撫她的頭一下,沒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選上了你,進了宮,也就難逃啦。不要害怕!

    冬兒只覺無限溫馨,抬眼仰視,剛好接觸蒙天放的目光。她認得他,他卻認不得她。

    只是,二人有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

    雨滴雖仍漸瀝地下著,入宮後的童女,衣履都煥然一新了。於此養尊處優。

    她們穿絲緞、阿縞之衣,銀泥飛雲被,梳望仙三鬟髻,著絲履。

    申時,飯後光景。宮中吃得好,是黃米、醬羊肉、熱湯和泡饃。水果也上場了,柿子還沒熟透,粉嫩的黃紅色,三五個童女,端著盤子,分著水果。

    後富有編鐘之聲,一套六十四個,每個鐘都可從不同的側面敲出樂音,大家合奏一曲,樂韻悠揚,響徹宮內外。生活得好的女孩們,暫且忘記了她們的明天。

    她們點了「守宮砂」的玉臂,悠悠地動,一點涼意透過薄紗,時而貼著肌膚,時而掩映不見。

    冬兒坐在簷前階下,孤單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緒起伏,為了一個說不出的原因,煩悶地、無聊地拍著水果盤子上的幾個瓷碗和竹著。

    雨水滴著。

    叮——咯——

    叮——咯——

    那幾個空碗,袒腹承接著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爾竹著敲打著,竟發出清脆、玲瓏的聲響,抑揚徐疾。

    宮外園中,正是蒙天放和部屬駐守之處,他們護衛求藥團眾,不敢辱命。

    蒙天放坐在樹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寶劍拔出半鞘。青銅劍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稜,劍芒映著雨光。初晴,蒙天放一躍而起。

    劍在腕間翻了幾朵花,反覆舞動。

    ——不知在什麼地方,遙聞叮咚的鈴動。初緩後急。

    蒙天放只隨聲舞劍,劈、砍、斬、撩、掛……心念竟與聲響不謀而合。

    冬兒敲著碗邊,自己也受一種莫測的因緣牽引著。怎料隔了亭台殿閣,隔了重林密樹,有一個人,劍花一時矯若游龍,一時沉雄穩健。她為他伴奏著似的。無限悲哀。

    ——至激情處,猛一著力,一聲碎裂,原來冬兒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墓地死寂。

    蒙天放於險中,劍未收,人踉蹌幾步,生生止住。

    豎耳細聽,漫天落葉蓬然覆蓋著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靈互通地,他只覺不對勁兒了。

    一滴殷紅的鮮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殘漬中,緩緩地化開、化開。

    冬兒的手一軟,碎片癱滑。腕間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絕呼,生無可戀。

    血灑了一地,也染紅了絲鍛。絲本來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像被一根絲牽扯著,急步過了重門,踏進後宮階前,驚見一個不想苟活的女孩。

    他手上抱起她,為她吸去腕間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顫動了一下,半張開星眸,望著救命的男人。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塵回來了。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他頰上一道將愈的傷痕。

    他撕扯她的衣袖來包紮腕傷,紅,淡淡地滲過重絲,她的臉更青、更白了。

    時間靜止、停頓,天地間是鍾情。

    但願長此下去,化作俑像。

    一名傳衛到處找尋郎中令的蹤影:

    「啟稟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裝待發,護駕東巡長城邊防,行程在一日之話。

    蒙天放的夢醒了,抖擻而起。他放下冬兒,匆匆而去。

    冬兒驟失依憑,有點惆悵。

    只見他突回頭,遺下一句「沒什麼」的話才走:

    「稱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他帶著從沒有過的、微妙的感覺,隨侍始皇帝,在長城上巡視。

    長城,原是戰國時期各國間為了自衛,也為了抵抗強悍的匈奴,便利用堤防,連結山脈,各自擴建。始皇帝滅六國,展開一個偉大的工程,預備西自臨洮,直到遼東郡的調石,建成一條萬里長城。

    蒙恬將軍備了一個木頭車,過來報告軍情:

    「陛下,臣上日領兵征戰匈奴,因長城中段與西段尚未完全合攏,此一豁口,每有敵軍蠢蠢欲動。

    一掀木頭車上的白布,都是血淋淋的敵人首級。

    始皇帝點點頭:

    「如此,朕命你徵集民夫四十萬,火速修築,鞏固邊防。」

    「臣遵命!」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於天下至高之處,極目江山。漸黃昏,燦爛的長城,宛如一條金鱗金甲的巨蟒,雄偉、壯觀。蒙天放也被這氣派所懾。「真不容易!」始皇帝歎道。

    是的,把那麼紛亂的天下平定,其艱辛與勞累,非常人可為。人中,有能者,有庸才,靖亂必有犧牲。

    始皇帝遙望長城之外,群山層疊,極目不盡,雖是一片寧靜,但——

    蒙天放道:

    「長城以外,猶是危機四伏!

    「對。」始皇帝亦有遠慮:「若不滴戍、搖役、判徙、廣發民夫日夜修建,敵人總能強凌惡占,防不勝防。」

    「只望長城之內,能永遠一統,不必操心。

    「天放,這才是千秋功業!」

    蒙天放漸漸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個黔首口中的暴君的。

    男兒的大志,在於四方。

    不在兒女私情。

    只是,一剎那間,不適當的時刻,他忽然想起她來。在艷紅的夕陽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靜的夜,只有他的部屬在宮外守護,人影陣陣,不辨五官。

    冬兒披著輕衣,坐在簷前階下,維持她聽雨時的姿態,一直沒有動過。

    她伸出手來,腕間猶有蒙天放給她裹紮的傷口。相思懸念,她用那隻手,輕輕偎向自己的臉。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來地,冬兒羞紅了臉。

    世上沒有人曉得這個秘密。

    為什麼她總是遇上他?

    她總是見到這個人,不一定在林間,也許更早!她見過,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的熟悉。親切。——她是為了他才進宮裡來的。她渴望他回來。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際,童女們都天真地交頭接耳,輕輕地笑著。

    徐福便問:「你們不去靜修,說些什麼?」「是郎中令隨陛下回來了。」

    她們童稚地告訴老人家:

    「冬兒說,郎中令回來,她要面謝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動,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會代她說的。你們快要東渡,別心野了。如今得整裝,隨我到神廟去。」

    童女們又不識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搖搖頭,心中有隱憂。

    是神給他的一點預兆麼?

    心頭亂跳。

    冬兒也一樣,完全不受控制。

    因為她的目光穿過一層一層的人牆,終於找到他了。

    在神廟。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四葉主。

    此日,東渡求藥之團眾,得齊集廟中,讓畫工繪下盛況。

    畫工們正參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來合繪壁畫。所用之色,以黑為主,夾以赧、黃、大紅、朱紅。石青、石綠。徐福居首位,身後是追隨之眾。畫工想像中有繽紛的雲海,圍繞東渡的樓船,大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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