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郭晏光
我突然覺得可恥起來,原來我並不是我一直自以為的那種超脫和清朗;我一直執著的信念,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有條件的寬容罷了!倘若今天媽咪和見志不是這樣的親戚關係,而只是一般的紅男綠女,我想,我頂多一笑置之,佩服他們有這樣的勇氣--原來,禮法的枷鎖是這樣的沉重,到頭來,我還是陷在它的桎梧中。
所謂倫常,讓世事些許可悲哀的事避免,因為有些事,是天經地義的,我也不否認倫理至常的道理。然而,很多禮法傳統都是沒有道理的。就若感情的事,除了血親不可亂倫,還有什麼理由可以堂而皇之戕害兩情相悅的事?
我知道見志對媽咪的崇拜,只是青春期一時的迷惑,假以時日,他會遇到他真心愛戀、傾心相對的女孩。但如果,我說,只是如果,見志的「喜歡」不是一時的迷惑,而媽咪也對他真心相待的話,問問我的心,我會真誠接受這個事實嗎?
不!不!我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我對他們說有點暈,就離開餐廳跑入浴室。
我打開水龍頭,沖洗了臉,覺得神清氣爽許多。抬頭面對鏡子,卻突然對自己陌生起來。
我低頭又衝了一次臉。談感情,扯上肉體的事,難免帶點航髒。如果他們只是精神戀愛,我想我可以接受。可是,可能嗎?肉體的交歡是感情至極的昇華。人雖是感情的動物,也是肉慾的動物,否則這世界,性感的女人就不會比感性的女人得到男性動物更多的關注。
是的,人原本就只是肉慾的動物,和一般動物沒有兩樣,發情只是為了延續後代子孫的使命,每個懷孕的女人背後,都代表了一個慾望橫陳奔流的暗夜。什麼時候,肉慾昇華為愛慾交織的掙扎,聰明的人類遂為自己的情慾糾葛,裝點成美麗的神話,不知情的我們,在懵懂無知的年代,陷身落入原始的蠻荒神話。
我甩了甩頭,水珠四濺,再沖洗一次臉,然後用衣袖擦乾臉,走到前廳。
大伯母和二伯母不知道正在說些什麼,看見我來,立刻停止交談。二伯母堆起一臉的假笑,說:「阿歡啊!頭暈好一點沒有?不要太用功了,弄壞身子划不來。」
我對她點了點頭,有點厭煩。前廳只有她們兩個,其它人都還在餐廳裡。
二伯母看我不回答,又繼續說:「妳媽咪最近怎麼樣?好不好?」
我聽了,更煩了。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然後才說:
「我媽咪很好,身體很健康,謝謝二伯母關心。」
「說這什麼話!二伯母當然很關心妳們的!」說著,就要靠過來。我微皺眉,還好這時電話響了。
找見飛的。
我扯著喉嚨喊叫:「杜見飛電話。」
我看見二伯母對大伯母表示一個嫌惡的表情。我知道,她嫌我大聲叫粗魯沒教養,不是淑女應該有的表現。
我這麼一喊叫,餐廳裡的人都圍過來了。我的目的就是要這樣。
見飛瞪了我一眼,伸手接過電話。整屋子的人都在看著他,他只好三言兩語就把電話解決掉。
奶奶這時過來坐在我身旁,大家都很有默契,不約而同的稱托有事離開,只剩下爺爺、奶奶、二伯母和我。
我心裡冷笑著,卻又不忍太傷奶奶的心。有時我覺得很奇怪,爹地這樣的人,有著陽光般朗笑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手足連襟?!
其實他們也不是不好,也許是我太苛責。他們只是--唉!怎麼說呢?他們只是環境太好了些,太有錢了些,氣焰難免高漲了些,態度不誠懇了些。
對待我,他們其實算是非常客氣友好的。
奶奶拉著我的手,好一會才慢慢說:「嘟嘟,妳知道,奶奶最疼妳了,也最關心妳和媽咪。妳告訴奶奶,媽咪是不是有要好的朋友了?」
我看著奶奶,從她誠懇的眼裡,我相信她是真正希望媽咪幸福的。可是大家族有大家族複雜的因素和自己不可作主的無奈。媽咪一旦再婚,牽動的不只是她個人而已,而是整個杜氏家族。更何況,媽咪一直是杜家最耀眼亮麗的明珠,爺爺奶奶最鍾愛的三媳婦,她的所作所為,無形中都牽動了杜氏家族,關係著杜家的榮辱聲名。
當年爹地死後,四方親戚,包括爺爺奶奶,都勸媽咪多為自己著想,或者再婚,或者什麼的,媽咪硬是不肯。事隔多年,媽咪的一舉一動,仍牽動著杜家神經的每一根纖維。
媽咪是不可能一輩子孀居的。如果我是造物主,是爺爺奶奶,我也絕對不忍心看她獨自一個人寂寞--那麼美的一個人,美得讓人忍不住想疼惜。憑媽咪的風華,絕對是值得一個好男人呵護、憐愛的。可是誰也不知道媽咪心裡究竟怎麼想。只要她還在杜家的一天,就永遠是杜家最受鍾愛的三媳婦,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但是,如果她再婚呢?一旦她再婚,她就不再是杜家舉足輕重的三少奶奶,不再是人人稱羨的貴夫人。我知道媽咪也許不在乎這些,可是爺爺在乎,奶奶在乎,大伯母、二伯母更在乎。一旦媽咪再婚,意味著爺爺奶奶從此要失去這個最鍾愛的三媳婦--雖然感情依舊在,但是意義不會再是一樣了--同時也意味著媽咪在杜家勢力的消長,大伯母或者二伯母終於可以取而代之了。
我正視奶奶,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奶奶,媽咪沒什麼要好的朋友,我知道沒有。如果有,我一定會知道,我一定會告訴您。您不要擔心這麼多,媽咪只是最近工作比較忙而已。」
奶奶臉上的表情有種釋然又有點憂傷。我知道她矛盾的心情。她一方面希望媽咪能再找到幸福的歸宿,一方面又怕失去媽咪這比女兒還鍾愛的媳婦。
二伯母一臉失望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復如常。奶奶和爺爺都沒有注意到,只有我,抓住她那一剎那的心情。
「那我上回在街上看見的,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男的會是誰?」二伯母的聲音不大,但足夠讓我們都聽見。
原來是她!我還以為這次的閒言閒語又是杜家那個眼線傳來的,原來是她!上天真是捉弄人,我很喜歡雙胞胎兄弟,卻很討厭他們這個母親。
奶奶聽了二伯母的話,又緊張的對我看來。我拍拍她的手,安慰說:
「我知道媽咪公司的海外總公司,最近派遣了高級專員前來視察,媽咪身為經理,當然要親自負責接待,以免顯得怠慢。」
奶奶點點頭,瞪了二伯母一眼。二伯母自討沒趣,便離開前廳。
好險!幸好媽咪的總公司真的派人到台灣!二伯母看見的那人一定是梁志雲!媽咪真的已經和他友好到可以公然出入的程度了嗎?
我急著想回去,便托辭還有許多功課,奶奶也就不再留我,吩咐見飛送我回去,見達和見志卻搶著說要送我。
見志要送我的理由,我可以猜得到,但見達呢?他又是為什麼?我狐疑的看他一眼。
他朝我一笑,對奶奶說:「奶奶,還是我送見歡回去吧!」奶奶沒異議,見志卻漲紅了臉,堅持要送我回去。
我心中突然很同情他,純情的少年情懷啊!
我轉身向見達說:「謝謝你,見達,下次吧!今天就請見志送我回家。」
「這麼晚了,騎機車危險。」見飛越過眾人,狡獪的擁著我,神情親暱疼惜:「是我護送公主前來的,就該我護送公主回去才對。」
因為還是高中生,家裡不給買車,所以見志的交通工具是一匹馬力一二五的野馬。
見志更漲紅了臉,對見飛怒目相向。我輕輕甩脫見飛的臂膀說:「才八點而已,還不晚。而且,我相信見志會慢慢騎的--」
見志不等我說完,就拉著我出門到車庫。他把安全帽遞給我,然後發動引擎。我跨坐在他身後,輕輕攬著他的腰。
見志把車騎得飛快,風從兩旁呼嘯而過,直到巷子口才減慢速度。巷子口雜貨店裡,張媽媽和雜貨店李媽媽正不知在發表什麼高論,看見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見志才在門口把車停妥,她就已經跑到我們跟前,手上拎著一包鹽。
「阿歡啊!我看就像是妳。妳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本來想向妳們借點醬油的,沒想到妳們都不在。妳張伯伯真愛折騰人,這麼晚了才想吃個什牛腩的,我家臨時又沒醬油鹽巴的……」嘰哩呱啦連珠炮似的,一邊說還一邊瞄著見志。
見志絕對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聽著不耐煩,拉著我就往樓上大步走開,我不想得罪張媽媽,對她微笑又點頭,才小跑跟上見志。
見志一路拉著我上樓,張媽媽在後頭跟著。到了四樓,張亮麗正好把門打開,冷漠的瞥了我和見志一臉。也許是我敏感,我覺得她特別留意見志拉著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