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甄情
胖小子不以為意的笑了笑,他大概有十四、五歲了,只比他爹矮半個頭。
「這位畫師我們都叫他矮麻子。」
天還沒亮吧!矮麻子就戴了頂男式大笠帽,帽沿遮去他的眼鼻,只見他小巧的嘴唇往上彎,頭也點了一下,不見他抬頭讓人看清楚他的臉。也難怪,人長得醜嘛!難免自卑。光是他下巴和嘴唇附近就有十幾顆麻子,教人看了極不舒服。可以想見他的尊容大概一副爹不疼娘不愛的模樣。
「田叔,都準備好了。」耽烈問。
「是,都好了,馬上可以開航。」
耿烈從田叔手裡接過一片薄木板,木板上夾了幾張紙。「田叔,你先帶姚家人去統艙放行李。這位麻子老弟,請你跟我來一下。我們出海之前要把船上的人員、貨物都呈報給市舶司審批,才能領取允許出海的、公憑,請你幫我詳列那幾桶顏料的成份。」
「可是……」田叔想說什麼,耿烈對他使個眼色。
「這件事我來處理就好了。」耿烈權威的說。「你先帶他們下艙去。」
「我陪矮麻子跟你去。」桃柏青顯得有點緊張。
「你為什麼要陪他去?」耿烈問。「他又不是姑娘家,你還怕我把他吃掉嗎?」
「不是……我……」姚柏青支支吾吾的不知怎麼說下去。
姚松青拉拉弟弟的袖子。「我們走吧,我想矮麻子自己可以應付,不需要你幫忙。」
「請跟我來。」田叔領他們往梯子走。
姚柏青走了兩步,不放心的回頭看一眼,看到耿烈對他微笑,他不安的急忙跟上田叔。
「跟我來。」耿烈領矮麻子走向另一邊的梯子。矮麻子默默跟著他走。矮麻子單薄的身子左右肩各背一個大包袱,背得挺吃力的樣子。壯碩的耿烈可以輕而易舉的把矮麻子整個人拎起來,他卻無意幫他一把。
下了梯子到船艙裡,耿烈說:「你可以把帽子摘下來了。」
「喔,沒關係。」矮麻子的聲音沙啞模糊。「我習慣戴著帽子,免得別人看到我的臉會吃不下飯。」
耿烈微微一笑。「好吧,隨你。」他走到一扇門,打開門來,往旁邊退,示意矮麻子進去。等矮麻子走進去,他就關上門。
這個艙房不大,陳設也很簡單,除了一張木板床外,最明顯的就是一張大木桌和兩個櫃子。
耿烈把他向田叔拿來的木板放到桌上,翻開最上面的一張紙。「請你先在這個單子上寫下你的名字。記住,這張單子是要呈報官府的,要據實寫,否則你可能會惹上麻煩。」
說完,他拿起桌上的墨在硯台上磨,兩眼盯著矮麻子抿得緊緊的小嘴看。
矮麻子把肩上的包袱放到地上,撫了撫肩膀,慢慢走向桌子。他拿起桌上的毛筆,蘸了墨汁,猶豫著遲遲沒有下筆。
「這只蔥也似白嫩的手,比女人的手還美,和你臉上的麻子真不相配。」耿烈以戲謔的語調說。
矮麻子拿筆的手抖了一下,隨即以貝齒輕咬下唇,在紙上寫下「江」
「原來你也姓江。如果你是江憶如偽裝的,對不起,我要請你下船。」
「不!」她終於抬頭看他。「我一定要去日本!我這麼打扮沒有人會多看我一眼,沒有人會認出我是女人!」她急切的說:「請你幫幫忙,載我去日本!」
耿烈的手好癢,他好想拿條濕布巾,把她臉上那些畫出來的麻子擦乾淨。一張原本那麼姣好的臉,被她糟蹋成這副德性,真是罪過。
「我知道你一心想完成你爹的遺願,可是你不知道,跑船的全都是一些牛鬼蛇神,沒幾個好東西,沒有人能保障你的安全,更何況我們還可能遇到大風浪或海盜,危險重重,我相信你爹要是地下有知,也不同意你去冒險。」
「他會同意的!」她堅決的說,清麗的晶眸不因麻臉而減少亮度。「他知道我不像一般女流之輩那麼嬌弱。」
耿烈歎氣。「你要真是個矮麻子就好辦了。我看你從小就被保護得很好,根本不知道男人的獸性可能比暴風或海盜還可怕。」
她微微蹙眉,眼神流露出疑惑。「除了我們家管內務的井大娘和廚娘與兩個丫環之外,我平常接觸的全是男人,我並不覺得他們可怕,也不曾發現他們有獸性。」
「天哪!」耿烈搖頭歎息。「你太天真太單純了,難道沒人教過你得提防男人欺負你?」
她臉上點點假麻子之下浮現紅暈。「不會的,我現在這麼醜,不會有男人……」她訕訕的說不下去,那羞意散發著連麻子也擋不住的嬌媚。
耿烈不由分說的、想都不想的,跨兩步把她抓進懷裡,兩眼盯著她近在咫尺、自然紅艷的小嘴看,一顆心發了狂似的在胸腔裡蹦跳。
在短暫的錯愕與迷惘之後,她的眼神流露出驚慌,接著她在他懷裡瑟瑟發抖。
他磨了磨牙,放開她,退後兩步,回到原位,和剛才一樣突然,令人懷疑這瞬間是否發生過什麼事。
「你……」
「我?」他把他那雙癢死了、渴望把她拉回懷裡的雙手藏到背後。「我只是想教你明白——」他煞有介事,道貌岸然的說。
她打斷他的話:「像你推四哥一把,給他一個教訓一樣?」
「你明白就好。」他重重的呼吸,平緩情緒,雙手緊緊的在背後互扣。斗室之內充滿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氣;還是剛攬她入懷的剎那,她的氣息仍留存在他鼻前?「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你應該懂得舉一反三的道理,快快背起行李回家去。」
「我不回去!」她倔強的退後一步,神態凜然。「我寧死也要去日本,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你就把我丟進海裡餵魚好了!」
「如果你硬要把這種愚行當作是孝行的話,到時候我會成全你的。」他微慍的提高聲音說話,然後轉身走向門口。「你就乖乖給我待在這裡,別給我惹麻煩,到了日本才出去!」他的手握上門把,回頭看她一眼。「我會派人送吃的來給你。」說完他就打開門出去,然後關上門,落鎖。
第二章
「船長,他晚餐也沒有吃,原封不動。」
耿烈放下貨單,抬起頭來看阿冬。阿冬是個供他差遣的小廝,已十六歲,卻瘦小得像十三歲。兩年前耿烈自碼頭的垃圾堆裡撿到瘦得不成人形的阿冬,從此收留他。現在阿冬雖然還是瘦,至少瘦得正常、瘦得健康。之前幾年有一頓沒一頓的流浪生涯,使得阿冬錯失了生長的黃金時期。
「另外那幾位師傅呢?」耿烈問。
「他們也沒好到哪裡去,一個個吐得臉色發白、東倒西歪。」阿冬微笑道。昔日畏畏縮縮、不時驚慌得像小鹿的男孩,現在已經活潑開朗了許多。
「阿冬,你剛上船的時候吐了多久?」
「少說也有五日才稍微好些。」阿冬自嘲的搖搖頭。「那時我以為我會把心也吐出來,不如跳海死掉還比較乾脆,不必再受暈船的折磨。可是我那時速跳海的力氣也沒有。」
耿烈莞爾。他已經太習慣海上生活了,早忘了十幾年前剛開始適應終日在船上搖晃時的感覺。
「你去叫廚師用豬骨熬一碗粥,熬好了你送去船長室,再來叫我。」
阿冬、遲疑的說:「可是那傢伙病歪歪的在床上哼哎,他吃得下嗎?」
耿烈垂下眼睛繼續看貨單。「我會去叫他起來吃。」
「船長,你不是說他出麻疹別靠近嗎?你不怕被傳染?」
耿烈低著頭忍下笑意。「我小時候出過疹子了,不會被傳染。他本來就病著,暈船吐得厲害又不吃點東西的話,萬一死了,我的船豈不沾了晦氣?」
「喔,我這就去廚房。」
等阿冬走出駕駛艙,耿烈才抬起頭。
叫她不要來,偏偏要來自討苦吃,他實在不必去管她的死活。
清晨他吆喝船員起錨開船時,姚家兄弟就急著找江憶如,怕她已經被他丟下船。在其他船員面前耿烈也不便多說什麼,只好說既然畫師出了疹子會傳染給別人,他就安排畫師與眾人隔離,獨居於船長室。然後他叫阿冬帶他們去船長室,讓他們隔著門與江憶如講幾句話,安他們的心。
開船沒多久,聽說姚家那三個就一人抱一個便盆嘔吐起來。關在船長室裡的江憶如想必也差不多。據被耿烈指派去照顧乘客的阿冬說,他們好不容易撐著吃了點午餐,過一會兒就又全吐出來。
耿烈走到甲板上去看漆黑的天空,心裡泛起一陣不安。烏雲很厚,不見星光也不見月影,幸好持續了一整天讓大夥兒忙透了的風浪已經平靜了。
「船長。」暗影裡走出腳有點跛的田地。
「田叔,時候不早了,你還沒休息?風濕又犯啦?」
田地點了點頭,敲敲膝蓋。「看來我該下船找個地方養老了。」
「我早就說過,你隨時可以留在『永樂旅舍』管事,就把那裡當作你的家。你也知道那裡其實沒有什麼事好管,平時沒多少客人去住宿。我買下『永樂旅舍』,其實是為了方便我們這一船八十幾個人在長岡的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