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甄情
耿烈的嘴角往下扯。太誇張了吧?她才幾歲?就算她打從出娘胎就會握畫筆,也不過才畫了十幾年。如果這個女娃真的名氣響亮,那叫那些浸濕此道數十年的老資格男畫師情何以堪?
「她不能去。」他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麼?」江憶如一對原本已經夠大的鳳眼睜得更大,明亮的瞳眸中滿是不解。
合力推開了木門的姚柏青和胖小子也轉身過來盯著耿烈,似乎連露了面的觀音佛也在含笑等他的回答。
「因為我的船是貨船,我的船很少載乘客,而且從來不載女人。」
江憶如上前兩步逼視他。耿烈整整比她高了一個頭,她仰著頭看他,毫不畏懼,似笑非笑的:「恐怕這次你的船要破例了。」
他亦含笑迎戰,傲然道:「不可能。我是船長,也是船東,我決定不載女人,我的船就不會載女人。」
江憶如和姚松青交換一個默契的眼光,然後江憶如退開一步,由姚松青發言。
「耿爺,您不瞭解……」
耿烈打斷姚松青的話:「叫我耿烈就好,或是叫我船長。反正別叫我耿爺,我聽了渾身都不自在。」
「耿……船長,」姚松青繼續說:「您有所不知,我們善寶齋近七年來所有的佛像都是由憶如負責彩繪。這些年來我們善寶齋能夠聲名遠播、訂單不絕,憶如功不可沒,師傅生前也甚倚重憶如。」
「我看了她畫的蓮花,的確畫得好,我也相信她是個著名畫師。可是要飄洋過海到日本國去,非比尋常,我想你們還是另外找個男畫師吧。」
「憶如不能去的話,我們也不去!」姚柏青揚聲道。他旁邊的胖小子連點了好幾次頭應和他的說法。
「是的,耿船長。」姚松青再以極為肯定的語調證實:「我們要與憶如共進退。如果您堅持不載憶如,那您只能載未完成的佛像去日本,弘海大師如果怪我們違約,我們只好把責任推給您。大師去年已經付了七成訂金,包括我們必須到日本用他供應的木料雕刻六尊小佛像的工錢,我們都不會退款。」
耿烈瞟向江憶如,她一副置身事外、胸有成竹的泰然模樣,更令他不想讓步。「弘海大師只說有四、五位師傅會與佛像同行,他沒有說明其中有女人。怎麼能把責任推給我?」
「我們不是故意違約。」桃柏青又插嘴。「是您害我們違約!」他的口氣頗有敵意。
「四哥,」當事人總算開口了。「耿船長有他的原則,他也沒有錯。」她倒像個平息紛爭的和事老。「我們把責任都推給他的話,似乎不近情理。」她娓娓的、像個循循善誘的夫子那樣說話。「耿船長,您不知道先父為這兩尊佛像付出多少心血。從去年年初弘海大師交付訂金後,先父就把這份榮幸當作是畢生最大的挑戰。他連續兩個月深入山區,選擇上好的巨大樟木,可能就在那時受了風寒,種下病因,咳嗽一直未能治癒;他不聽我們的勸,一定要親手雕出兩尊佛像的粗胚。今年開春時,他的病情轉劇,但仍不肯臥床休息,堅持他撐得住,硬是要在工房裡指導姚大哥和四哥雕刻佛像,直到他昏厥,卻已……」她哽咽得幾乎無法說完。「藥石罔效。」
她慢慢的抹掉頰上的淚,那張梨花帶雨的娟容,說不出有多麼的楚楚可憐。「先父彌留之際,仍念茲在茲,囑咐我一定要隨兩尊佛像到日本,保護它們不受潮,精心為它們彩繪。」
耿烈剛才的決心正在一點一點的動搖。
她不說話了。既不求他,也不怪他,只拿一雙水瀚瀚的眸子瞧他,瞧得他渾身不對勁,瞧得他這高大驃悍的身子似乎矮了一截,瞧得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牲。她也只不過是那麼柔柔婉婉的說了一段話,卻隱隱有股摧毀他堅強意志的力量。
「江姑娘,我同情你的立場。」他清清喉嚨,不習慣自己說出這麼軟性的話。「可是,你要知道,海上風浪險惡,行船時搖擺不定,初次上船的人常常會吐得七葷八素。」
「我不怕。」她挺直柳腰,拉高脖子,擺出一副女英豪視死如歸的丰姿。「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一定要完成我爹生前的遺願,我要代他去看這兩尊佛像安座在日本國的南福寺裡。」
耿烈皺眉,大感不妙。「我們還可能遇到日本倭寇或中國海盜搶劫,他們不止搶劫財貨,還可能……部色。」
姚松青與姚柏青的臉色都變了一下。
姑娘她臉上卻浮現淺笑。「那簡單,我可以扮成男人。我從小就常常穿男裝隨我爹出入各地的寺廟,只有極少數熟稔了的女尼懷疑過我的性別。」
那些不懷疑的人都是瞎子嗎?她那張吹彈可破的玉顏,怎麼可能像男人!
「就算你能穿男裝扮男人,欺瞞得了別人一時,你也能和我船上所有的船員同桌共餐、同艙而眠嗎?」
她張口結舌,總算被他嚇著了。
他趁勢迫擊:「江姑娘,你可能不諳世事,不知道男人的心有時候比風浪還險惡;尤其是久困於海上,對女人非常飢渴的男人。我的船員都是目不識丁的大老粗,他們可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萬一你上了船,到時候我管不住他們,那後果不堪設想。」
「我們會保護她!」姚柏青上前兩步昂然說。氣勢是夠了,可惜他扁瘦的身子教人不敢寄予厚望。
耿烈淡淡一笑,也向姚柏青走近兩步。「你以為你保護得了她?」他忽然伸手推一下姚柏青,好像也沒怎麼用力,姚柏青就連退了好幾步,要不是胖小子伸手擋一下他的背,說不定會跌倒。
眾人皆錯愕,耿烈把手收回到胸前交叉,好整以暇的說:「現在你有點瞭解什麼叫大老粗了嗎?我向你保證,我多少還念過幾年書,懂得一點禮法,比他們斯文多了。」
「你……」姚柏青站直了身子,雙手握拳,一副咬牙切齒狀。奈何人家魁梧健壯,即使他頃刻之間多出一對拳頭,恐怕也奈何不了人家。
「四哥,」江憶如用纖纖玉指拉下姚柏青的拳頭。「我想,為了達成我爹的遺願,你們還是跟佛像到日本去,履行我們和弘海大師的約定。」
「那你……」
她平靜的說:「既然耿船長不肯載女人,那我們也不能強人所難。我想,就和上次一樣找矮麻子來代替我吧,我信得過他的畫藝,我相信他一定能代我完成使命。」
耿烈覺得有點奇怪——姚松青、姚柏青好像沒聽懂她的話,或者是不相信她會突然妥協?他們的神情顯得茫然,反倒是胖小子會意般的掩嘴輕笑,他的兩位長輩看到他笑,才恍然大悟似的點頭。
「好、好!」姚松青說。「就找矮麻子來。」
耿烈狐疑的盯著江憶如看,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她想玩什麼把戲?她顯然是他們這夥人的靈魂人物,她爹的兩個徒弟年紀都比她大得多,卻都乖乖配合她的指揮。
她被他看得有點不安的樣子,抬手拂了拂額頭的髮絲。「你們慢慢談吧,我先告退。」
她向耿烈頷首,便走向堂屋。
耿烈目送她的背影。這會兒她緩步而行,比一會兒之前的興奮快步多了一些女人味。
「耿船長……」姚松青的聲音。
耿烈依依不捨的調回目光,心中好像失落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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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長,他們來了!」
耿烈把目光從天邊尚未褪去的最後一顆星處轉回來。他側身看向碼頭。姚松青領著姚柏青、胖小子和一個瘦小子下了馬車,正在拿他們的行李往肩上扛。
昨天姚松青和姚柏青已經僱用許多工人,分兩次浩浩蕩蕩的把佛像和顏料、工具等運上船了。用層層油布妥為包裹著的兩尊佛像現在正平躺在甲板上。為了怕船航行時它們會移動,它們已被粗繩五花大綁,盡可能的固定著。
他們開始爬木梯上船了,耿烈走上前迎接。他注意到殿後的瘦小子是個麻臉。顯然他就是江憶如所說的矮麻子。
「姚師傅,你們很準時。」耿烈說。
「我知道你們得隨著潮汐出航,擔擱不得。」姚松青抬頭看天色。「幸好天還沒亮。」
「你們大概一夜沒睡好吧?」耿烈說。他覺得有點奇怪,矮麻子為什麼一直低著頭,看都不看他一眼?有違常理。「接下來的十天裡,你們有的是時間睡。我來介紹一下。」他的手擺向站在他旁邊、頭髮已花白、臉上佈滿了長年飽受海上風霜的長者。「這位是我的副手,你們有什麼事,找不到我的時候可以找他。你們就跟我一樣叫他田叔好了。」
「田叔,你好。」姚松青禮貌的打招呼,接著介紹與他同行的幾個人。「我叫姚松青,這位是我四弟姚柏青,小犬姚昌福。他愛吃饅頭,長得也像饅頭,我們都叫他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