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秋風醉
雖是如此,她寄出作品之後仍不抱希望,太多失敗使她終於決定暫時放棄編劇一職,找其它工作以求穩定,奇跡卻在此時發生——製作人來電通知錄取,要約她商談合作事宜。
之後的發展就像乘風奔馳一樣順利,戲劇的收視率出乎意料的好,於是製作人又找她為競爭最激烈的八點檔連續劇繼續效力。
收入不穩定的她沒理由拒絕,這一寫才真紅翻了天。眼見逼近二百集的大關口,製作人欲罷不能,觀眾也欲罷不能,但身為編劇的她卻有點後繼無力了。
每天在資料書和電腦前面流連,趕稿時更感生不如死,她覺得自己像只深海賅賅,生活在深達數千尺的陰暗海底,無法浮上水面見識陽光。
不過再怎麼說,她的收入可觀,父母也不再叨念,這樣的日子不管算好還是不好,總之在這失業率高的社會,能靠正當職業養活自己就很值得慶幸——她一直是這樣想的,直到那天,她在路上巧遇一位昔時交情還算不錯的高中同學。
正確來說,是當初跟她同在戲劇社的同學。
她熱情地拉自己一起吃飯,主動聊了很多近況,然後當然講到從前。提到當初校慶的那場演出,她興奮地比手畫腳,顯然那也是她年少時的美好記憶。
然後她問:「你現在還有在寫劇本嗎?我記得你以前立志當編劇呢。」
而蘇曼竹只是淡淡地道:「算是有吧。」
那反應使她認為蘇曼竹的事業並不如意,也許出於安慰,她說:「你大概不知道,其實我以前一直偷偷崇拜你呢!當初你寫的劇本,我的那一份到現在還好好收藏著,打算等我兒女長大要拿給他們看,告訴他們我曾在高中時參演過這部成功的戲。你從以前就那麼有才華,一定可以成功的!」
她眼中有著比自己還天真自信的光采,蘇曼竹見到,忽然愣住了。
明明距高中畢業還不到十年,她卻感覺已過了半個世紀。回顧前塵,她也曾相信能綻放屬於自己的光芒,但如今舊夢何在?
舊夢啊,她幾乎要忘記自己舊時也有過夢。
這間咖啡館的老闆和眼前的徐謙都是圓夢之人,在他們面前,她竟覺得自己有幾分渺小。其實現在她編寫的戲劇也沒什麼不好,畢竟戲劇本身就是用以娛樂大眾,但……那真是她想寫的東西嗎?
她茫然了。
編劇技巧中的3S,suspense(懸疑)、surprise(驚奇)以及satisfy(滿足),她雖均達成,但最後一項「satisfy」……她滿足了觀眾,卻不曾滿足自己。
有時她會忍不住想,在過去的日子裡,自己究竟做過些什麼?眼下,她的確如願擁有編劇這個身份,但那又如何?她必須十分顧慮觀眾的想法,聽從製作人的意見,朝更夕改,沒有自我得像個生產劇本的工廠,客戶要什麼,她就寫什麼。
在編劇欄上,她用了筆名,因此知道她身份的人不多;而在老同學面前,她竟無法自豪地說一句:「嘿,你看過某某劇嗎?那編劇是我。」
無力感使她失去動力,頹喪之際,製作人卻在今天下午提出要求,以高收視率為由,希望她能將預訂二百一十集結束的戲劇硬是延後十集。
她知道,這部戲又要多一個「拖戲」的理由被罵了。所以到最後,她寫出來的東西沒能讓人感動,沒能讓人又哭又笑,而是讓人用來痛罵舒壓。
理智上她可以接受,情感上能不能接受卻是另一回事。
一想起來,心情又是一團煩亂。她揉揉太陽穴,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卻發現咖啡已冷,這令她更皺緊眉。
對面的徐謙望著她,面有訝色,仍在消化剛才得知的消息。
他知道她是文字工作者,卻不清楚屬性,當然更想不到她會是編劇——畢竟那在一般人心中並非太普遍的職業。
更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是「都會迷情」的編劇!
驚訝之餘,他這才恍然大悟,她為何會在萬太太家跟長輩起勁地閒聊那部連續劇,以及為了男主角要選哪個女主角而頭痛。
所有疑點迎刃而解,一切變得合情合理。
她今日難得的反常,該是跟她的工作有關吧?從她的表現不難猜出,她寫得很不快樂。他不喜歡這樣的她,卻也知道驕傲如她最不需無用的安慰。
有什麼辦法能驅除此刻佔據她面龐的烏雲?他思索著。
蘇曼竹不曉得他的心思,還在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著手中的咖啡。
不過有人終於看不過去了。
「拜託別再喝了,你的表情讓我的咖啡都變苦了。」徐謙側身向櫃檯招招手,請侍者來添咖啡,回頭朝她一笑。「放輕鬆點,什麼都糟不過一杯冷掉的咖啡。」
她放下咖啡杯,冷淡道:「會這麼說,代表你沒真正遇過糟糕事。」
「這麼說不對。糟糕事誰沒遇過?只是能不能應對因人而異。每人都有自己的消壓方法,我想你應該也不例外。」
她想了一下。「如果狂吃惡喝算的話。」
他才想起自己已見識過了,不禁莞爾。「算是一種不大健康的方法。」
「在這時代講求『健康』的娛樂方法?你不是在說笑,就是在講天方夜譚。」
「至少我的方法還算健康。」他閒適地雙手環胸,視線仍對著她。
「從求學期間到現在,只要壓力大,我就會彈吉他自娛。」
她看了他兩眼。「還真看不出你有音樂細胞。」
「那不是你的問題,因為這種事本就不是能『看』出來的。」他淺笑。「我想我彈得應該還算不錯。至少我的聽眾聽了都很滿意,本來在鬧脾氣的也柔順起來,屢試不爽。」
聽眾?她直覺想到女朋友。「感覺像是你交往的對象太好哄了。」
「你的想像力很豐富。」他噙笑搖頭。「我指的聽眾是小籠包,也就是我媽養的博美狗。你見過的。」
「喔。」她眉毛一挑。「原來你的知音是隻狗,恕我剛才誤會。」
「而你現在又誤會了。聽眾並不等於知音。」他向外瞄了一眼,奇怪侍者怎麼還未出現?正要再喚人,就見披著圍裙的店長在此時走來。
他在二人面前笑吟吟站定。「哈羅!一切還好嗎?」
徐謙抿笑。「很好。不過麻煩幫忙加杯咖啡。」指指面前的杯子。
「沒問題。」店長爽朗一笑,瞥蘇曼竹一眼,說道:「難得你帶朋友一起來,這頓可得算在我帳上。」
徐謙也不跟他客氣,笑道:「那就先謝謝了。」
蘇曼竹沒什麼精神跟陌生人周旋,道過謝就沒再說話。
「看樣子我來得不是時候,剛才你們似乎聊得滿愉快的。」店長打趣地道。
見老友誤以為蘇曼竹個性內向,徐謙忍不住笑意滿腔。他瞅著蘇曼竹,心中忽有一主意,轉頭問好友:「我的吉他在這吧?」
沒料他突然問起這個,店長有些呆愣。「在啊。怎麼了?」
他們以前經常一起玩吉他,因此徐謙將一把舊吉他留在店內,有時他關店後兩人會互相切磋研究,不過他的技巧不比徐謙,通常是他向徐謙請益。
「介意我現在在這裡彈一曲嗎?」
店長又是一愣,隨即驚喜。「求之不得!」
他本身興致一來偶爾也會在店內彈奏一曲,客人的反應還算不錯,不過他從未對徐謙請求過,只因知道徐謙不喜歡在人太多的地方彈奏,沒想到他今天竟會破天荒地主動開口。
店長興匆匆地轉身離去,沒多久便抱著一把吉他走回,將其遞給徐謙。
蘇曼竹錯愕地望著徐謙,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他該不是真想現場表演吧?現在店裡客人不算少,彈不好可是很丟人的。
只見徐謙站起身,有模有樣地將吉他抱在身前,然後撥撥弦彈了起來。
行雲流水般的音符在空間內迴盪,客人紛紛轉頭,借問樂聲何處來?
前奏結束,男人張口,跟著節拍輕輕吟唱起來;那是首老舊的西洋情歌,他低磁慵懶的嗓音將其唱得極有味道,歌詞中的絲絲情意環環扣著旋律,融合得十足完美,令人陶醉。
他身上沒打聚光燈,但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射在他身上,蘇曼竹也難例外。
她愣愣地聽著看著、聽著看著,然後,男人抬起臉,目光正好對上她的,未止歌唱的唇染上淺淺笑意。
那瞬間——她真的忘了呼吸,石化當場!他每一撥弦皆如撥在她心弦之上。
這個男人,實在迷人得過分。
「心跳如擂鼓」這句話向來只在書中看到,怎麼也沒想到這回卻確確實實發生在自己身上。咚咚咚、咚咚咚!聲聲近在耳邊。
她有種窒息感,心臟即將麻痺,臉燙得像被人放了把火。
平時他的聽眾真的只有一隻狗而已?那未免太暴殄天物。
直到歌曲終於結束了,他的吸引力卻未退散,現場一片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