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麵包樹出走了

第18頁 文 / 張小嫻

    是為了自己的成功而哭吧?

    我曾經避開去看所有關於她的消息。我不恨她,但是也不可能喜歡她。然而,漸漸地,我沒有再刻意的避開了,她已經變成一個很遙遠的人,再不能勾起我任何痛苦的回憶了。看到她的照片和偶然聽到她的歌的時候,只會覺得這是個曾經與我相識的人。我唯一還對她感到好奇的,是她屁股上是不是有一個能夠留住男人的刺青。如果有的話,那是什麼圖案,是飛鳥還是游魚?

    3

    在報館的洗手間裡低下頭洗臉的時候,我看到一隻紋了萊納斯的腳踝走進來,站在我旁邊。我抬起頭來,在鏡子裡看到葛米兒。她化了很濃的妝,頭髮染成鮮艷的粉紅色。身上也穿著一條毛茸茸的粉紅色裙子。

    她看見了我,臉上露出微笑,說:「剛才就想過會不會在這裡碰到你。」

    看到我臉上的錯愕,她解釋說:

    「我來這裡的影棚拍照。」

    「喔——」

    我用毛巾把臉上的水珠抹乾。

    「你恨我嗎?」她突然說。

    我搖了搖頭。

    「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嗎?」她天真的問。

    「曾經愛過同一個男人的話,是不可能的吧?」我說。

    「聽說你已經有男朋友了。」

    「是的。」我微笑著說。

    沉默了一陣之後,她說:

    「林方文還是很愛你的。」

    他為了她而背叛我,而她竟然跟我說這種話,這不是很諷刺嗎?我沒有表示任何的意見。

    她眼裡閃著一顆淚珠,說:

    「每次唱到那首《花開的方向》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最愛的人不是我。」

    我怔忡了片刻。為什麼她要告訴我呢?我本來已經可以忘記林方文了。

    「我可以抱你一下嗎?」她說。

    「為什麼?」我驚訝的問。

    「我想抱他抱過的人。」她說。

    我在她眼裡看得見那是一個善意的請求。

    我沒有想過要去抱林方文抱過的女人,也沒有想過要被他抱過的女人抱。可是,那一刻,我好像也無法拒絕那樣一個卑微的懇求。

    最後,一團粉紅色的東西不由分說的向我撲來,我被迫接住了。

    「謝謝你讓我抱。」她說。

    那顆眼淚終於掉下來了。她是一隻粉紅色的傻豹,一隻深深的愛上了人類的、可憐的傻豹。

    4

    我把葛米兒的唱片放在唱盤上。

    聽說林方文最愛的是我,我心裡有片刻勝利的感覺。然而,勝利的感覺很快被憤怒抵消了。在我已經愛上別人的時候才來說這種話,不是很自私嗎?何況,我太知道了,他從來分不清自己的真話和謊言。

    我不是說過不會再被他感動的嗎?可是,那首《花開的方向》是這樣唱的:

    當我懂得珍惜,你已經遠離

    我不感空虛

    因為空虛的土壤上將填滿懺悔,如果懺悔

    還會萌芽茁長

    且開出花來

    那麼,花開的方向

    一定是你離去的方向

    忽然之間,所有悲傷都湧上了眼睛。那天在雨中重逢,他不是一直也望著我離去的方向嗎?當我消失了,他又是否向著我離去的方向懺悔?可惜,他的懺悔來得太晚了,我的心裡,已經有了另一片藍色的天空。那片天空,長不出懺悔的花。

    5

    「是你嗎?」他說。

    在電話那一頭聽到我的聲音時,林方文顯得很雀躍。

    「我聽了那首《花開的方向》。」我說。

    他沒有作聲。

    「我一點也不覺得感動。」我冷冷的說。

    他也許沒有想到我會那麼冷漠,電話那一頭的他,沒有說話。

    「向我懺悔的歌,為什麼由葛米兒唱出來!」我哽咽著罵他。

    我們在電話筒裡沉默相對,如果不是仍然聽得見他的呼吸聲,我會以為他已經不在了。

    「根本你就享受自己的懺悔和內疚;並且把這些懺悔和內疚變成商品來賺錢。這首歌替你賺到不少錢吧?」我說。

    「你以為是這樣嗎?」他終於說話了。

    「不管怎樣。如果你真的懺悔的話,請你讓我過一些平靜的日子,我已經愛上別人了。」

    「就是那天來接你的那個人嗎?」

    「是的。」

    他可悲地沉默著。

    「我已經忘記你了。」我說。

    最後,我掛斷了電話。

    聽完那首歌之後,我本來可以什麼也不做,為什麼我要打一通電話去罵他呢?是要斷絕自己的思念嗎?當我說「我已經忘記你了」的時候,孩提的日子忽爾在我心裡迴盪。童年時,我會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了,並且跟爸爸媽媽說:「我已經睡著了呵!」以為這樣便能騙倒別人。二十年後,我竟然重複著這個自欺欺人的謊言。我唯一沒有撒謊的,是我的確愛上了別人。如果不是這樣,我早已經毫不猶豫地奔向那離別的花。

    6

    「躺在地上看的天空特別藍。」韓星宇說。

    我們躺在他家的地板上看天空。這幢位於半山的房子有一個寬大的落地窗。晴朗的早上,躺在窗子前面,能夠看到最藍的一片天空。

    「這個角度是我無意中發現的。搬來這裡好一段日子了,從不知道這個天空是要躺下來看的。」他說。

    天空本來是距離我們很遙遠的;然而,躺著的時候,那片蔚藍的天空彷彿就在我腳下。當我把兩隻腳掌貼在窗子上面,竟然好像貼住了天空。

    我雀躍的告訴韓星宇:

    「你看!我把腳印留在天空了!」

    他也把腳貼在窗子上,說:

    「沒想到天空上會有我們的腳印!」

    「智力題——」我說。

    「放馬過來!」他說。

    「天空是從哪裡到哪裡?」

    以為他會說,天空的大小,是和地上的空間相對的。以為他會說,天的盡頭,是在地平線。以為他會說,天空在所有的屋頂上面,他卻轉過頭來,微笑著說:

    「從我這裡到你那裡,便是天空。」

    「記得我說過西藏的天空最藍嗎?」他說。

    「嗯。」

    「也許因為那時年紀小。童年的天空,是最藍的。」

    「現在呢?」

    「現在的天空最近。」

    「四隻腳掌貼在寬大的窗戶上,驟然變得很小很小,我們好像就這樣飛昇到天際,而且是倒掛著走路的。我們走過的地方,白雲會把腳印撫平。

    我躺在他身邊,就這樣從早晨直到黃昏,忘記了時光的流逝。落日把天空染成一片橘子紅。當夕陽沉沒了,天空又變成藍色。我在書上讀過許多關於藍色的描寫,可是,眼前的一片遼闊的藍,卻是無法描摹的。藍最深處,是帶點紅色的。我想起我在書上看過一種鳥,名叫藍極樂鳥。這種鳥的翅膀是藍色的,求偶的雄鳥會倒掛在樹枝上,把身上的藍色羽毛展成一把扇,不斷的抖動。那像寶石般的藍色羽毛。是求愛的羽毛。我看到的藍色,便是成群的藍極樂鳥展翅同飛,滑過長空,把一大片天空染成纏綿流麗的藍,那是愛的長空。

    「我以前的男朋友好像仍然掛念著我。」我告訴韓星宇。

    「你呢?你是不是仍然掛念著他?」

    「如果我說是,你會不會生氣?」

    「也許會的。」

    「是的,我仍然掛念著他。你生氣嗎?」

    「有一點點。」他老實地回答。

    「初戀總是難忘的。正如你童年的天空。」

    「我明白的。」

    「你真的生氣?」我問。

    他搖了搖頭,說:「我知道,至少在今天,你沒有掛念他。」

    不單單是今天,跟韓星宇一起的許多天,我也忘記了林方文。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才又會被思念苦苦的折磨。

    「如果不是你,我也許沒有勇氣不回去。」

    「我是障礙嗎?」

    「不。你讓我看到了另一片天空,更遼闊的天空。」我說。

    「肚子餓嗎?」他問,「我們已經躺在這裡很久了。」

    「很餓呢。」我說。

    「冰箱裡有Cannele,冰了的Cannele更好吃。」

    「我不吃。」

    「那你想吃什麼?」

    我趴到他的胸膛上,說:

    「我要吃掉你!」

    「我還沒有拿去冰鎮。」他說。

    「我就是要吃暖的!」

    長天在我背後,溫柔了整個夜室。我在他心裡,找到了最藍的天空。我俯吻著他濕潤的頭髮,他嗷嗷地吮吸我的奶子,一瞬之間,我忽然明白了,萬物有時,離別有時,相愛有時。花開花落,有自己的時鐘;鳥獸蟲魚,也有感應時間的功能。懷抱有時,惜別有時,如果永遠不肯忘記過去,如果一直也戀戀不捨,那是永遠看不見晴空的。回去林方文的身邊,不過是把大限延遲一點;延遲一點,也還是要完的。難道,在我短暫的生命裡,還要守候著一段千瘡百孔的愛情嗎?

    我躺在韓星宇的身體下面,看到了愛的長空。我怎麼能夠否定這種愛呢?思念,不過是習慣。直到夜深,當我在他身畔悠悠醒來,他仍然握著我的手,深深的熟睡了。為什麼天好像不會黑的?成群的藍極樂鳥忘記了回家,留下了無法稀釋的藍,纏綿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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