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張小嫻
他為什麼跑來這裡呢?是的,他也喜歡回轉木馬,尤其是流動的。我們像是兩個住在音樂盒裡的人,不斷的旋轉,喚回了往昔那些美好的日子。在光陰駐留的片刻,也許是在哀悼一段消逝了的愛情。所有的失戀手冊都是女人寫的,難道男人是不會失戀的嗎?也許,在男人的人生中,失戀是太過微不足道了。韓星宇也是這樣嗎?在那須臾惡時光裡,我覺得他也和我一樣,分享著一份無奈的童真。畢竟,人還是要向前看的。回轉木馬也有停頓的一課;然後,人生還是要繼續。重逢和離別,還是會不停的上演。
「很久沒見了。」韓星宇從回轉木馬上走下來跟我說。
「你也是來看馬戲的嗎?」我問。
他微笑指著身後面的回轉木馬說:「還是這個比較好玩。」
他又說:「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害怕自己會死。」
「為什麼?」
「我在書上看到一些研究資料,那些資料說,太聰明的孩子是會早夭的。」
「這是有科學根據的嗎?」
「不過是一堆統計數字和一個感性的推論。」他說。
「感性的推論?」我不明白。
「太聰明的小孩子是預支了自己的智慧,所以,他也會衰朽得比較快。那堆資料害得我每天偷偷躲在被窩裡哭。」他說。
「你現在不是好好的活著嗎?如果可以預支一點智慧,我也想要。等到四十歲才聰明,那不是太晚了嗎?」我說。
「再大一點之後,我又無時無刻不害怕自己會變成一個平凡人,再不是什麼天才。」他說。
我笑了:「我可沒有這種擔心。小時候,我只是渴望長大。現在長大了,卻又要克服身上的嬰兒肥。也許,當我終於克服了嬰兒肥,已經快要死了。」
「早陣子,我在淺水灣碰見你的女朋友。」我說,「你們還在一起嗎?」
「沒有了。」韓星宇坦白的說。
「我看得出來。」
「是她告訴你的嗎?」他問。
「沒有。」我說。我們甚至沒有交談,那是一種比交談還要深的瞭解和同情。
「我真的不瞭解女人。」韓星宇無奈的說。
「你不是神童來的嗎?」我笑他。
「女人是所有天才也無法理解的動物。」他說。
「那男人又怎樣?男人既是天國,也是地獄。」我說。
他忽然笑了,好像想到別的事情去。
他說:「我聽人說過,唯一不能去兩次的地方是天國。」
「是的。」我說,「我去了兩次,結果下了地獄。」
分手之後復合,不就是去了兩次天國嗎?結果就被送到地獄去了。
帳篷外面有一個賣糖果的攤子。攤子上,放著七彩繽紛的軟糖,我挑了滿滿的一袋。
「你喜歡吃甜的嗎?」他問。
「從前不喜歡,現在喜歡。」我說。
「剛剛不是說要克服嬰兒肥的嗎?」
「所以是懷著內疚去吃的。」我說。
他突然問我:「你有興趣加入我們的公司嗎?」
「我?」
「我看過你寫的東西。我們很需要人才。」他說。
「太突然了,可以讓我考慮一下嗎?」我說。
「好的,我等你的回音。」
中場休息的時候,觀眾從帳篷裡走出來,那座回轉木馬圍了許多人,變熱鬧了。
「你明天還會來嗎?」韓星宇問。
「會的。」我說,「我明天來這裡給你一個回音。」
他微笑點頭,他身後那座木馬的風中回轉。在我對自己茫然失去信心的時候,他卻給了我信心和鼓勵。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我找到了一份溫柔的慰藉。
2
「對不起,我還是喜歡我現在的工作。」我騎在白色的飛馬上說。
「我明白的。」韓星宇騎在旁邊的獨角獸上面。
木馬在風中回轉,隔了一夜,我們又相逢了。我們像兩個活在童話世界裡的人,只要腳尖碰觸不到地,一切好像都不是真實的,他也好像不是真實的。在這樣無邊的夜裡,為什麼陪著我的竟然是他呢?有他在我身邊,也是好的。在這流轉中,思念和眷戀的重量彷彿也減輕了。看到他的笑臉,痛苦也好像變輕盈了。至少,世上還有一個男人,願意陪我玩回轉木馬,願意陪我追逐光陰駐留的片刻。
「你是不是特別喜歡獨角獸?」我問。
「你怎知道的?」
「你昨天也是騎獨角獸。」
「是的!它比其他馬兒多出一隻角,很奇怪。」
「因為你也是一個奇怪的人?」我說。
「也許是吧。」
「我有一條智力題要問你。」我說。
韓星宇笑得前翻後仰,幾乎要從獨角獸上面掉下來,他大概是笑我有眼不識泰山吧?
「我直到你從小到大一定回答過不少智力題;但是,這一個是不同的。」我說。
「那即管放馬過來吧!」他瀟灑的說。
「好吧!聽著了——」我說,「什麼是愛情?」
他怔忡了片刻。木馬轉了一圈又一圈。
「想不到嗎?」我問。
「這不算是智力題。」他說。
「誰說不是?」
「因為答案可以有很多,而且也沒有標準的答案。」
「所以才需要用智力題來回答。」我說,「這個算你答不到。第二題:一個人為什麼可以愛兩個人?」
「這也不是智力題!」他抗議。
「有一個,又有兩個,都是數字呢,為什麼不是智力題?」
他思索良久,也沒法回答。
「你又輸了!」我說:「第三題:愛裡面為什麼有許多傷痕?」
「這三條都不是智力題,是愛情題。」他說。
「那就回到第一題了:什麼是愛情?」
他高舉雙手,說:「我投降了!你把答案告訴我吧!」
「如果我知道,我便不用問你。」我說,「其實,你答不到也是好的。」
「為什麼這樣說?」
「一個智商二百以上的人也沒法回答的問題,那我也不用自卑了。」
「不要以為我什麼都懂。」他說,「愛情往往否定了所有邏輯思維。即使把全世界的天才集合在一起,也找不到一個大家同意的答案。那個答案,也許是要買的。」
「可以買嗎?在哪裡買?」我問。
「不是用錢買,而是用自己的人生去買。」他說。
「也用快樂和痛苦去買。」我說。
「你出的智力題,是我第一次肯認輸的智力題。」他說。
我笑了起來,問他:
「你和你女朋友為什麼會分手?是你不好嗎?」
「也許是吧?她說她感覺不到我愛她。」他苦笑。
「那你呢?你真的不愛她?」
「我很關心她。」
「關心不是愛。你有沒有每天想念她?你有沒有害怕她會離開你,就像你小時候害怕自己會死?」
他想了想,說:「沒有的。」
「那只是喜歡,那還不是愛。」
男人都是這樣的嗎?他們竟然分不出愛和喜歡。對於感情,他們從來也沒有男人那麼精緻,也沒有豐富的細節和質感。我們在一生裡努力去界定喜歡和愛。我們在兩者之中,會毫不猶豫的去選擇愛,我們不稀罕喜歡,也不肯只是喜歡。然而,男人卻粗糙地把喜歡和愛同等看待。他們可以和自己喜歡的女人睡,睡多了,就變成愛。女人卻需要有愛的感覺才可以跟那個男人睡。韓星宇的女朋友感覺到的,只是喜歡,而不是愛,所以,她才會傷心,才會離開。
「喜歡和愛,又有什麼分別?」韓星宇問。
「這一條算不算是智力題?」我問他。
「在你的邏輯裡,應該算是的了。」他說。
對女人來說,這個問題太容易回答了。
我說:「喜歡一個人,是不會有痛苦的。愛一個人,才會有綿長的痛苦。可是,他給我的快樂,也是世上最大的快樂。」
「嗯,我明白了。」他謙虛的說。
反倒是我不好意思起來了。我說得那樣通透,我又何嘗瞭解愛情?
「你不要這樣說吧,我遠遠比不上你聰明。」我說。
「你很聰明,只是我們聰明的事情不一樣。」
「你挺會安慰別人。」
「我小時候常常是這樣安慰我爸爸媽媽的,他們覺得自己沒法瞭解我。」韓星宇說。
「你這是取笑我嗎?」
「我怎敢取笑你?你出的問題,我也不懂回答。」
「最後一條智力題——」我說。
「又來了?你的問題不好回答。」他說。
「這一條一點也不難。」我說,「我們會不會是在做夢?這是一個做夢的星球。我門以為自己醒著,其實一切都是夢。」
「有睡知道現在的一切,是夢還是真實的呢?如果這是個做夢的星球,那麼,說不定天際有另一個星球,住在上面的人卻是醒著的,而他們也以為自己在做夢。你想住在哪個星球?」
「最好是兩邊走吧?快樂的時候,在那個醒著的星球上面。悲傷的時候,便走去做夢的那個星球。一覺醒來,原來一切都是夢。」我說。
「你明天還會來嗎?」他問我。
「明天?」
他點了點頭,微笑望著我。微笑裡,帶著羞澀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