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張小嫻
「會的。」我回答。
「我們現在是在哪個星球上面?」他問。
「醒著的哪個。」我說。
騎在獨角獸上面的他,笑得很燦爛。時光流轉間,我有了片刻幸福的感覺。如果這是一次感情的邀約,我便允諾了一個開始。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林方文對我的愛;可是,他卻一再背叛我,一再努力的告訴我,愛情是不需要專一的。我曾經拒絕理解這一點;然而,這一刻,我很想知道,愛上兩個人的感覺是怎樣的?如果我做得到,我便不再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了,我也能夠瞭解他。一個人為什麼不可以愛兩個人呢?我仍然深深的愛著他,我也能夠愛著別人。請讓我相信,人的心裡,可以放得下兩份愛情、兩份思念、兩份痛苦和快樂。忠誠,是對愛情的背叛。
3
我知道林方文會再來的,這是戀人的感覺,雖然這種感覺也許會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愈來愈微弱。
離開報館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林方文和他的深藍色小轎車在報館外面等我。他從來不會放棄我,是我放棄他。認識了他,我才知道,放棄原來是因為在乎。太在乎他了,在乎得自己也沒法承受,那只好放棄,不讓他再傷害我。
「上車吧!」他說。
「不要!」我說。
「上車吧!」他拉著我的手。
我很想甩開他,我很想說:「放手!」,可是,我太累,也太想念他了。
車廂裡,我們默默無語。這算什麼呢?想我回去的話,起碼,他要告訴我,他已經離開了葛米兒。他卻什麼也不說。我坐在這輛我熟悉的車子上,一切如舊。這裡有過我們的歡笑;可是,曾經有過的裂痕,是無法修補的吧?
「累嗎?」他問我。
「你是說哪一方面?」我望著窗外,沒有望他。
他沉默了。
我的手提電話響起,是韓星宇打來的。
「還沒下班嗎?」他在電話那一頭問我。
「已經下班了。」我說,「現在在車上。」
「累嗎?」他溫柔的問我。
他竟然也是問同一個問題,我給他的答案卻是不一樣的。
「很累,我明天給你電話好嗎?」我說。
「那好吧。」他說。
一陣沉默之後,林方文問我:
「是誰打來的?」
我沒有回答他,他也沒有權利知道。
車子在寂靜的公路上飛馳,朝著我家的方向駛去。到了之後又怎樣呢?要讓他上去嗎?讓他上去的話,我不敢保證我能夠再把他趕走。可是,他不上去的話,我會失望嗎?誰來決定去留?
我按下了車上那部唱機的開關,轉出來的竟然是葛米兒的歌聲。林方文連忙把唱機關掉。
已經太遲了吧?
他在車上聽的,是葛米兒的歌。葛米兒也常常坐在這輛車上吧?他根本沒有離開她。
「不是故意的。」他解釋。
既然來接我,卻不拿走葛米兒的唱片,這不是太過分嗎?
我到了。我不會讓他上去。我從車上走下來,沒有跟他說再見,沒有回望他一眼,奔跑著回家。他沒有追上來。對於自己的疏忽,他是應該感到羞愧的,怎麼還有勇氣追上來?
本來要心軟了,卻心血來潮按下唱機的開關,結果像擲骰子一樣,那首歌決定了我的去留。我死心,卻又不甘心。他明明是屬於我的,為什麼會多了一個人?也許,他根本從來沒有屬於我,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按下唱機的開關,也是由於戀人的感覺吧?我多麼害怕這種常常靈驗的感覺?
我脫下了身上的衣服,光著身子爬進被窩裡,也把電話機拉進被窩裡。
「你還在公司裡嗎?」我問韓星宇。
他在電話那一頭說:「是的,你已經回家了嗎?」
「嗯,你也不要太晚了。」我說。
「已經習慣了。」
他又問我:「為什麼你的聲音好像來自一個密封的地方?」
「我在被窩裡,這裡漆黑一片。」
「為什麼躲在被窩裡?」
「這兒是我的堡壘。」我說。
心情極度沮喪的時候,我便會這樣。不洗臉,也不刷牙,一絲不掛的爬進被窩裡哭泣。半夜裡醒來的時候,心情會好多了。這是我自己發明的被窩治療。
「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他問。
「不,只是今天太累了。」
「被窩裡的空氣是不流通的。」他說。
「放心吧!我會把頭伸出去吸氣。」我吸了一口氣,又縮進被窩裡。
我說:「我小時候很怕黑的,現在不怕了。你呢?你怕黑嗎?」
他笑了:「不是告訴過你嗎?我那時不怕黑,我怕死。」
我不知道怕死的感覺是怎樣的,是不是就像害怕離別?我們曾經害怕的事情,到了後來,我們也許不再害怕了,也沒得害怕。
「智力題——」我說。
「又來了?」
「很容易的。你喜歡我嗎?」
「嗯。」他重重的回答。
他的那一聲「嗯」,好像長出了翅膀,飛過了黑夜,翩然降臨在我的肩膀上。
第二天,韓星宇告訴我,我昨天晚上在電話裡說著說著,然後不再說話了。後來,他更聽到我的夢囈。想是因為太累而睡著了。那到底是我的夢囈還是哭聲?我也忘記了。
4
「你今天幾點鐘下班?」林方文在電話那一頭問我。
「你找我有事嗎?」
「我來接你好嗎?」
「我們還有需要見面嗎?」
「我有話要跟你說。」他堅持。
我沉默了良久,終於說:「九點鐘吧。」
為什麼還要見他呢?想聽到什麼說話?想得到一個什麼答案?是不甘心把他讓給葛米兒嗎?我明白了,既然他可以愛兩個人,我為什麼不可以?我不是已經打算這樣去瞭解他的嗎?我會回去,然而,從今以後,我不會再那麼笨了。我的心裡,也會同時放著另一個男人。這個遊戲,我也可以玩。
在林方文來接我之前,那個擲骰子的遊戲竟然重現了一次。忙了一整天,終於有時間翻開當天的報紙,娛樂版上,斗大的標題寫著:「我愛他」,旁邊是葛米兒的照片。她被記者問到她和林方文的戀情,她當著所有人面前,笑得很燦爛的說:
「我愛他!」
每一份報紙的娛樂版都把這段愛的宣言登出來了。她是這樣率真和坦白,她公開地用愛認領了她的萊納斯。
她愛他,那我呢?似乎我已經被剝奪了愛他的資格。我的尊嚴和我最後的希望也同時被他們剝奪了。
從報館出來的時候,林方文靠在他那輛小轎車旁邊等我。
「你吃了飯沒有?要不要找個地方吃飯?」他說。
「你要跟我說的,就是今天報紙上的事情嗎?」我問。
他沉默了。
「還是她比較適合你,你現在不是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好嗎?」我哽咽著說。
「對不起——」他說。
「你不用道歉。一個病人用不著為他的病而向別人道歉。你是有病的,你沒法對一個女人忠誠。」
我久久地望著他,原來,我沒法像他,我沒法愛兩個人。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再說好嗎?」他說。
「好的,我來開車。」我攤開手掌,向他要車匙。
他猶豫了。
「給我車匙,我想開車。」我說。
他終於把車匙放在我手裡。接過了車匙,我跳上停在路旁的一輛計程車上,關上門,跟司機說:
「請快點開車。」
林方文呆站在那裡,眼巴巴的看著計程車離開。我從來沒有這樣對他,我一向對他太仁慈了,我現在只想報復。
車子駛上了公路。風很大,他怎樣回家呢?
「請你回去我剛才上車的地方。」我跟司機說。
「回去?」司機問。
「是的。」
車子終於駛回去了,林方文仍然站在那裡。看見了車上的我,他臉上流露著喜悅和希望。我調低車窗,把手上的車匙擲給他。他接不住,車匙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拾起它。
「請你開車。」我跟司機說。
林方文站起來,遙遙望著我。車外的景物,頃刻之間變模糊了,往事一幕一幕的消逝。車子從他身邊駛過的時候,我彷彿也看見他臉上的無奈。我以為我可以學習去愛兩個人,也可以和別人去分享一個人,原來我做不到。如果不是全部,我寧願不要。
當他拾起地上的車匙的那一刻,他會發現,那裡總共有兩把鑰匙。另外的一把,是他家裡的鑰匙,那是我一直放在身邊的。上一次,他不肯把它收回去;這一次,他沒法再退回來給我了。
5
世上是沒有完美的愛的吧?
黃昏的咖啡室裡,朱迪之告訴我,她也有了第三者。對方是律師行的同事孟傳因。她一直背著陳祺正和孟傳因交往。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我驚訝地問。
「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我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的好朋友,我對你說過我很愛陳祺正的,我沒想到自己還可以愛上別人,我太壞了!」她的眼睛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