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流波上的舞

第10頁 文 / 張小嫻

    朱瑪雅苦澀地笑了。她不像於曼之,她是個不容易哭的人。有時候,她寧願自己脆弱一點,那麼,馮致行會覺得她比他太太更需要他。

    她很想離開他,可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當他從日本回來,她又會原諒他。

    當他吻她,抱她,用他那雙溫暖的手撫摸她,她便會心軟。每一次吵架之後,他們也用性愛言歸於好。

    於曼之走到那台點唱機前面,投進一個硬幣。那支歌在空氣裡飄蕩:

    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既然沒有辦法,

    我們接吻來分離。

    「你相信有超乎肉體的男女之愛嗎?」她問朱瑪雅。

    「天方夜譚。」朱瑪雅笑笑說。

    「不可以用接吻來分離嗎?」

    朱瑪雅挨著那台點唱機說:

    「最好是用做愛來分離吧!」

    「那個時候,會不會因為太悲傷而無法做?」她說。

    兩個人互相望了對方一眼哈哈的笑了起來。

    那支猶唱著用接吻來分離的歌,會不會是一個過分純真的理想?

    從「胖天使」酒吧回來的那天晚上,她發了一場高燒。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發現身上出現了一些一雙一對的紅疹。

    醫生說她出麻疹。她的臉孔、脖子和四肢,都佈滿了紅疹。她老是覺得,這些疹子是因為思念和內疚而暴發的。到底是思念還是內疚?也許兩樣都有吧!

    她不能去上班,以免把麻疹傳染給羅貝利和她肚裡的孩子。她天天在被窩裡昏昏沉沉的睡。她曾經以為自己早已因為這三年的單身生活而變得堅強,可是,生病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脆弱。

    她孤單地和那些紅疹作戰。她沒有告訴家人,免得他們為她擔心。朱瑪雅原來沒有長過德國麻疹,所以她不能來,她會被傳染的。

    謝樂生打電話回來的時候,她盡量把病情說得輕微一點,只是說自己出了一些紅疹和有點發燒。他是不會為她的一場麻疹而回來的,那又何必把實情告訴他?她需要一個懷抱的時候,他那個懷抱太遙遠了。

    出麻疹的第三天,她接到李維揚打來的電話。他剛剛從北京回來。他在電話那一頭愉悅的問她要不要出來吃飯。她剛剛吃了藥,迷迷糊糊的說:

    「我不行。我出麻疹。」

    「我來看看你。」他的聲音裡充滿關切之情。

    「不要。我會把麻疹傳染給你的。」

    「我已經出過麻疹了。」

    來到的時候。他看到她滿面紅疹,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他伸手去摸摸她滾燙的額頭,她正在發燒。她望著他,那把在長城上的聲音,忽爾在她心裡迴響。所有思念都湧上眼睛了。

    他問:

    「是不是很辛苦?」

    她微笑頷首。

    他望著她。他在長城上曾經那樣逼切地想念她。可惜,他總是記得,她已經有一個相戀七年的男朋友了。他不該讓自己掉進這種漩渦之中。

    他的手離開了她的額頭,用一種好朋友的語氣問她:

    「你吃了東西沒有?」

    她搖了搖頭。

    他走到廚房,用自己帶來的東西煮了一碗青菜魚片米粉給她。

    「想不到你會煮東西。」她把那碗米粉吃光。

    「除了米粉之外,我還會煮很多東西。」他笑笑說。

    「真的嗎?」她軟癱在沙發上。

    「明天你想吃些什麼?」

    「明天你還會來嗎?」

    「當然了。我會天天來,直到你的病好了。」

    「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她把頭擱在抱枕上。

    他正想回答,她已經說:

    「你對所有朋友都好。」

    她微笑望著他,把兩隻腳擱在沙發的扶手上。她還在發燒,她的臉正在發燙。她的眼瞼已經不聽使喚的垂下來了。

    當她午夜在沙發上醒來的時候,她看到自己身上蓋著被子。李維揚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離開了。一種暖昧的幸福降臨在她身上。她知道他對她特別的好,她只是故意說「你對所有朋友都好」,她是在撒嬌。唯有在病中,她才會那樣向他撒嬌。也唯有在病中,她才可以那麼任性,以別人女朋友的身份向另一個男人撒嬌。她好想聽到,又怕聽到他說:

    「我對你是特別的好。」

    以後的每一天晚上,他都來煮東西給她吃。那個晚上,她的燒已經退了。她挨在沙發上,他坐在她腳邊。

    「你相信三個人的愛情嗎?」她問。

    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請求平衡。到了最後,只能剩下兩個人。」

    「是嗎?」她的聲音裡有點悲哀。

    「我們有一雙眼睛、一雙耳朵、一雙手、一雙腳、兩邊肺、兩個腎、兩排牙齒。我們身上的器官,不是一個,便是一雙。人的身體,便是一個小世界。從我們出生那天開始,已經注定了。」

    她想起羅貝利,於是她說:

    「有些人的確可以同時愛著兩個人。」

    「是的,但到了最後,他必須選擇一個。你可以愛兩個人,但你只能夠和其中一個人生活。」

    我們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分,地球上有百分之七十是海洋。人的身體跟整個世界何其巧合?這也許不是巧合,而是秩序。上帝造人的時候,在他身上造了一雙一對的器官。一個人也只能跟一個人廝守終生。有什麼真理比這個真理更甜蜜而又更無奈?

    她明白了。她微笑著用身上的一張被子把自己包裹起來,迴避了他的目光,沉沉地睡去。半夜醒來的時候,她看到他還是坐在她腳邊,就在她伸手可及之處。他的頭枕在沙發的靠背上睡著了。經過了多少時間,他們用這個方式睡在一起。她是如此親近地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這一切又偏偏如此坦然自若。

    他說,到了最後,只能剩下兩個。

    她是知道的。每個人都曾經夢想一個崇高的愛情。她何嘗不是這樣夢想?世上或許有一種關係,是介乎好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間的,是凌駕肉體之上的。她合上眼睛,安然地睡著。一支溫柔的安眠曲從他身上飄到她心裡。

    當她再次醒來,他已經不在她腳邊了。那微小的失望使她在很久很久之後才能夠再次睡著。

    2

    她身上的麻疹已經退了。這天晚上,她把頭髮梳得貼貼服服,穿上一條白色的裙子,坐在家裡等他。當他來到的時候,她問:

    「今天出去吃飯可以嗎?」

    「當然可以。」他微笑說。

    她像一隻剛從籠子裡飛出來的小鳥,逼切地要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

    他們吃了一頓豐富的晚餐。然後她提議去跳舞。她爸爸和媽媽很愛跳舞。童年時候,他們常常帶著她一起到夜總會吃飯和跳舞。舞池上飄著一雙雙的舞伴,她的父母也在其中。她是最小的一個。她一個人,任意地摔出左手,然後又摔出右手。自由自在的跳舞。那個時候。她還不過七、八歲。這些回憶,穿過多少歲月在迴響。她已經二十六歲了。

    二十五歲和二十六歲只是相隔一年,卻有著很大分別。二十五歲以前,有些事情她是不會認真地去想的,譬如結婚,譬如將來,譬如青春的短暫。到了二十六歲,她忽然想到這一切。女人的二十五歲,畢竟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

    這天晚上,舞池上有一個中年女人,她的舞姿像一條正在吐信的大蟒蛇那樣。她比她身邊所有年輕的女子更狂熱地扭動身體。愈是這樣,偏偏愈是讓人覺得她在加倍努力地挽回消逝的青春。狂歡熱舞的日子,不會太長久了。

    「你怕不怕老?」她提高嗓門問李維揚。

    「我還沒去到怕老的年紀。」他湊近她耳邊說。

    「男人什麼時候才會怕老?」

    「當他愛上一個比他年輕很多的女孩子。」他笑笑說,然後又問她:「女人呢?女人什麼時候開始怕老?」

    「十八歲之後,每年都怕。」她在嘈吵的音樂聲中喊著說。

    離開了舞場,他在昏昏夜色中送她回家。天空上有一輪白晃晃的月光。她記得在油畫店後花園的那個晚上,不也是有一個這樣的月光嗎?同樣的月光,像一盞還沒關掉的燈,一盞夜室裡溫柔的燈。他們開始沉默地走著,她的心怦怦的跳。他們的身軀是如此接近,他就在她左邊。她故意把皮包從右手換到左手裡。現在,她的左手拿著皮包,隔開了兩個人的身體。她不讓他有機會拖著她的左手,同時也不讓自己有機會讓他拖著。她知道,那將是一隻無法拒絕的手。

    她努力的不讓自己去思想,後來,她還是想起了一支兒時唱過的歌,那是一支關於生日的歌。她問他:

    「你是星期幾出生的?」

    「我不知道。」他聳聳肩膀。

    「你有沒有聽過一首童謠?裡面說,星期一出生的孩子,相貌很不錯。星期二出生的孩子,充滿喜樂。星期三出生的孩子,有較多的憂傷。星期四出生的孩子,要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很遠。星期五出生的孩子,懂得愛和付出。星期六出生的孩子,要很努力的謀生。星期天出生的孩子,正直而有智慧,善良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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