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流波上的舞

第9頁 文 / 張小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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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肚裡的孩子不停踢她,羅貝利痛不得已,只好站起來走走。

    於曼之把最後一幅油畫從木箱裡拿出來。她拆開包著油畫的那一張紙,看到了整幅畫。

    「這幅畫好漂亮!」她想起了一個人。

    「是的,好漂亮。」羅貝利站在她身後說。

    「李維揚該來看看這幅畫。」她在心裡沉吟。

    第二天,於曼之打了一通電話給李維揚,問他可不可以來油畫店一趟。他在電話那一頭欣然答應,但表示可能要晚一點來,因為他今天有很多工作要做。

    「沒關係,我等你。」她說。

    傍晚時分,杜玫麗先下班了。羅貝利也走了。她一個人,坐在後面的小花園裡。今天下午的天氣很熱,到了晚上,又變得涼快了。一輪皓月懸掛在清空上。

    波士頓的月色大概也是如此吧?

    她已經記不起那裡的天空是什麼顏色的了。她曾經多麼渴望看到波士頓的天空。如今卻記不起那種藍色是哪一種藍。

    幾天之前,她打電話給謝樂生,告訴他,她這個暑假不能過去他那邊。

    「為什麼?」他有點兒不高興。

    「老闆娘要生孩子,我走不開。」

    她希望他會說:

    「那麼我回來吧!」

    可是,他並沒有這樣說。

    大家在電話裡沉默了片刻之後,她終於問:

    「你可以回來嗎?」

    「不行。這個暑假我要跟教授一起工作。在眾多學生之中,他只挑選了幾個,我是其中一個,而且是唯一的中國人。這個機會我不能放棄。他是很有名氣的教授。」他說。

    「我知道了。」她失望的說。

    「油畫店的工作,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是的,對我很重要。」

    「你最近好像變了。」

    「我沒有。」

    「自從換了工作後,你跟以前有點不一樣。」

    「只是現在的工作比以前更忙罷了。」

    「真的嗎?」

    「是的。你也要努力讀書。」

    「你會等我嗎?」

    「我不是正在等你嗎?」

    放下話筒之後,她沉默了很久,也許他說得對,她變了一點點。他何嘗不是也變了一點。兩個人生活的空間不同,成長的步伐也有了分別,甚至於每一句說話的意思,互相都有所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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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維揚在晚一點的時候來到油書店。於曼之坐在花園裡那張長條木椅子上。她看到他,微笑說:

    「你來了,你看看。」

    她轉過臉去,看著前面。

    昨天那幅油畫就擱在她面前的一把椅子上。

    「這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的麵包店?」她問。

    畫裡有一片星空,星空下,是一家麵包店。麵包店就在兩條人行道的交匯處。差不多是關店的時候了,玻璃櫃裡,星星點點的,剩下幾個麵包。一個性感豐潤的女店員悠閒地坐在櫃檯那裡,手托著頭,像在做夢。麵包店外面,有幾個看來是趕著回家的路人,這些人有男有女,也有帶著小孩子的老人。最奇怪的,是有一個圓圓扁扁的白麵包飄浮在半空,就在這些人的頭頂上。

    「比我夢想中的那一家漂亮許多了。」他在她身邊坐下來。

    「這幅畫是昨天送來的。」

    「是什麼人畫的?」

    「一個未成名的匈牙利畫家。」

    「我特別欣賞那個性感的女店員。」他開玩笑。

    她格格的笑起來:「那個麵包為什麼會懸在半空?」

    「大抵是從麵包店偷走出來的。」他笑笑說。

    「為什麼要偷走?」

    「因為呆在麵包店裡太寂寞了,所以想出去。」

    「你仍然認為愛情是很短暫的嗎?」因為,她的信念有點動搖了。

    「你仍然認為愛情並不短暫?」

    她很用力的點頭,流下了一滴眼淚。她努力使自己確信,愛情並不短暫。

    「你為什麼哭?」他看到她那一滴眼淚了。

    「我沒有。」她愈想掩飾,愈哭得厲害。

    「還說沒有?」他望著她。

    「對不起——」她一邊狼狽地用手抹眼淚一邊說。

    「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他關心地問。

    她搖了搖頭。

    「那是不是掛念著他?」

    她更用力地搖頭。

    她不是掛念樂生,相反的,她害怕自己不再像從前那麼掛念他。她曾經是那麼的愛他,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愈來愈遠,大家要走的路也好像不一樣了。過去的快樂已然模糊,她用回憶來支撐一段日漸荒涼和蒼白的感情。

    「那為什麼哭?」他問。

    「只是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她用手捧著頭嗚咽。

    他伸出手去拍拍她的頭,摸摸她的頭髮。

    「你頭頂也有一個麵包。」他說。

    「胡說!」

    「真的。不相信的話,你抬頭看看。」

    她淚眼汪汪的抬起頭,果然看到一個芝麻麵包在頭項,是他用手拿著的。

    「你為什麼會有麵包?」

    「今天上班時買的,是我的早餐。忙了一整天,根本沒時間吃。」他從旁邊的公事包裡掏出一個放著麵包的紙袋,說:「這裡還有一個,你要不要吃?」

    「對不起,不知道你還沒有吃飯。冰箱裡有水果沙拉,你要不要?」

    「快點拿來,我快餓死了。」

    她站起來,去拿水果沙拉。

    「別躲起來哭。」他說。

    「不會了!」她抹乾眼淚。

    她發現冰箱裡除了水果沙拉之外,還有一瓶白葡萄酒。

    她們坐在月光下吃麵包和喝酒,彼此的肩膀碰到對方的肩膀。大家都不敢再靠一點,她捨不得移開一點。他們像一對純真的朋友那樣,用不著說些什麼,也不必說些什麼。這一刻,沒有任何一種語言比他們的身體語言更意味深長。

    「我要缺席兩次棒球練習。」他說。

    「為什麼?」

    「明天大清早要去北京公幹。」

    「是這樣——」失望的語調。

    她不捨得他走,如同這一刻她不捨得晚餐要吃完,他的肩膀要離開她的肩膀,他的手,也要離開她的頭髮。她生命中的男人,總是要和她別離。

    「我十天之後就回來。」他說。

    她笑了笑。他根本沒有必要告訴她,但他還是告訴了她。她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他的膝蓋。她突然很想坐到他的膝蓋上。就只是坐在他的膝蓋上,沒有其他任何的要求。她在想,世上有沒有一種愛情,是介乎最好的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間。她可以完全的信賴他和靠著他。這種愛情是一輩子的,比情人更長久,比夫妻更思愛。他們變成了彼此心靈和血肉的一部分,永遠相思。

    白色的月光流瀉在他兩個膝蓋上。有一天,她會坐到他的膝蓋上去,而他也不會覺得突兀。她會靠著他的胸膛,而他會抱著她,恆久思念。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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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了,她才知道,十天比她想像中要漫長很多。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她的四肢不知道該怎樣放。無論怎樣放,腦海裡總是想著他。她換了許多個姿勢,企圖找出一個不想他的姿勢,最後還是失敗了。

    一天,她在書店裡接到他打來的一通電話。她用力地握著話筒,重新嘗到了久違了的戀愛滋味。

    「你不是在北京嗎?」

    「是的,我現在在萬里長城。」他在電話那一頭愉快的說。

    「長城?」

    「是的。你聽得清楚嗎?」

    「聽得很清楚。你為什麼會在長城?」

    「這裡的朋友帶我來遊覽。你有沒有來過長城?」

    「沒有。」

    「你該來看看,這裡的風景很漂亮。」

    「真的?」

    「將來有機會我陪你游一次長城。」

    「好的。」

    「好了,我的朋友在前面等我,我要掛線了。」

    她放下話筒,心裡激盪良久。他在長城想起她,也許還牽掛著她。她何嘗不是想念著他呢?

    可是,她的想念,充滿罪惡。

    那樣想念一個人,不是已經在背叛樂生嗎?她對他有道義和責任。她知道他對她忠心耿耿,而她想著另一個男人,這樣不是太無情嗎?

    然而,她難道沒有想念一個人的權利嗎?她難道沒有快樂的權利嗎?她把身體留給樂生,把思念留給另一個男人。也許有一天,她會坐在他的膝蓋上,她會和他手牽著手在長城上漫步。她和他之間,無可奈何地有著痛苦的距離。他們認識得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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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當朱瑪雅約她出去聊天,她叫朱瑪雅在「胖天使」酒吧等她。當他不在身邊,她想去一個他常去的地方。

    「我們昨天吵架了。」朱瑪雅說。

    「為什麼?」

    「他下星期要和他太太,他的岳丈、岳母,還有和他爸爸媽媽一起去日本旅行。」朱瑪雅的聲音有點震顫。

    她想不到怎樣安慰她。

    「他們是一家人。」朱瑪雅悲哀的說。

    「是的。」

    「而我只是他的情人,一個和他上床的女人。」

    「他是愛你的。」

    「家人和情人是不同的。情人的關係是多麼的脆弱,隨時都會完。有時候,我寧願我是他的一個親人,是妹妹或者表妹。那麼,我可以一輩子也見到他。」

    「但是你不能碰他啊!所以,還是做他的情人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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