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張小嫻
有好幾天,我沒有上課,刻意避開他,願望他會牽掛我,但已經五天了,他沒有找我。
林方文也在迴避我。分手後第十四天的黃昏,我們終於在校園遇上。
「你好嗎?」他關切地問我。
我望著他,心頭一酸,淚都湧出來。
他連忙安慰我:「別這樣。」
「你是不是愛上別人?」我問他。
他搖頭。
「可不可以不分手。」我哀求他。
他默然不語。
我行使被拋棄的女孩的權利,使勁地將手上的書本、錢包、所有東西擲到地上。
他俯身要替我執拾地上的東西。
「你走!」我叱喝他。
「你走!」我再說一遍。
他走了。我蹲下來,收拾地上的東西。我的生命已經失去所有希望。
那天晚上,我繼續到楊韻樂那兒學小提琴。本來是為了林方文才學小提琴,如今被拋棄了,應該放棄才對,可是,我捨不得放下他送給我的小提琴,它是我們之間僅餘的一點聯繫。如果我們之間是一首歌。它便是餘韻,是最淒怨的部分。
在楊韻樂那兒,我碰到近視眼。
「你學得怎樣?」他問我。
「很差勁。」
「我也是。」他說,「你不是為了愛情而學的嗎?」
我苦笑。我想起楊韻樂第一天跟我說的話,他說,愛情是很好的動力,如果沒有被拋棄的話。
楊韻樂教我拉一首小夜曲,我一向走音,那天心情又差勁,走音更厲害。
楊韻樂忍無可忍說:「你拉得很難聽。」
我沒有理會他,使勁地拉,發出非常刺耳的聲音,楊韻樂瞠目結舌,近視眼用雙手掩著耳朵。
我要虐待他們!我要向男人報復。
林方文在除夕送給我的歌《片段》已經流行起來,我常常在電台聽到,歌說:
「如果情感和歲月也能輕輕撕碎,
扔到海中,
那麼,我願意,
從此就在海底沉默--」
歌在空氣中蕩漾,我們卻從此沉默。
他常常缺課,我不敢缺課,我望著課室門口,癡癡地希望他會出現。當他出現,我們卻無話可說。我們已經分手四個星期,我體會到什麼叫做度日如年。我繼續學小提琴,用走音來虐待自己和楊韻樂,誰叫他是男人?他收了我的錢,給我虐待也很應該。
一天晚上,我接到迪之的電話,她在電話裡哭得很厲害,我立即趕去看她。
迪之一個人在酒吧喝酒。
「什麼事?」我問她。
「我要和衛安分手。」
我有些意外,卻又無恥地有些開心,以後我不會再孤單,有迪之陪我。
「原來他有女朋友。而且是青梅竹馬的女朋友,他們同居。」迪之說。
「你怎麼知道?」
「我認識那個女人。她是公司裡的同事。」
「這麼巧合?衛安真斗膽!」
「她是公關部的,我跟她不熟絡,今天偶然一起吃午飯,她打開錢包拿錢,我無意中在她錢包裡看到衛安的照片。她告訴我,她的男朋友是特技人。剛才,我質問衛安,他承認了。」
「你打算怎樣?」
「我不會放手的。」
「你剛剛不是說是跟他分手嗎?」
「我不甘心。」
「我愛衛安,衛安也愛我。他跟那個女人已經沒有感情,不過是責任罷了。」
「他說的?」
「嗯。」
「你跟他一起只有三個月,他女朋友跟他青梅竹馬。」
「愛情不能用時間衡量。」
「你總是喜歡向難度挑戰。」
她倔強一笑:
「你跟林方文有機會復合嗎?」
「不知道。」
「他是個怪人,愛上那個千年女妖也真夠怪,對他來說,你也許太正常。」
我正常?我應該是正常的。想不到當一個人被拋棄,正常也是一種罪過。
迪之對衛安比以前更好,她想贏那場戰爭。做第三者和做寡婦都很淒美,她喜歡。那天跟他們喝下午茶,迪之看見一個很可愛的小女孩,便嚷著要跟衛安生一個。
「好呀,只要你喜歡。」衛安說。
「你說我跟衛安生一個女孩子叫什麼名字好呢?」她問我。
「衛生巾。」我說。我巴不得捏死他倆。
跟他們分手後,我到楊韻樂那裡學小提琴。我沒有想過要虐待他,我用心拉,想為我消逝的愛情盡最後的努力。但,我做不到,我根本不是那種材料。
楊韻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宣佈投降。我教學二十年,從未遇過像你這種無可救藥的學生,你不正常。」
他說我不正常?迪之說我太正常。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憤怒,我無法再勉強自己,也無力為愛情做些什麼。我抱著小提琴,跑回港大,衝入林方文的房間,他剛好躺在床上,我把小提琴使勁地扔向牆上:
「還給你!」
林方文很愕然。我意猶未盡,拿起小提琴,在他面前拉了很多下。
「是不是很難聽?」
我拉奏楊韻樂教我的《友誼萬歲》,是最淺的一首曲,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我是走音的。
「《友誼萬歲》?」他問我。
「真本事,就憑三分之一,你便聽出這首歌。」我淒然苦笑,「為什麼送一把小提琴給我?我學不成。」
「這只是一份禮物。」他說。
「是的。是我自作多情。」我把小提琴擲在地上,衝出他的房間。
我突然明白,他為什麼說愛我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對他的要求太多。他並不是責怪我在頒獎禮出現,而是再一次明白,我不會給他自由。
把小提琴還給林方文的第二天,我接到韋麗麗的死訊。她在師範學院的運動會上,給一個擲鐵餅女運動員擲出的一個強而有力的鐵餅,擊中後腦,當場腦溢血,送到醫院,經過一小時的搶救,終告不治。
除了葉青荷和劉欣平在外地不能回來以外,排球隊的隊員都來了。宋小綿實習的那間醫院,正是麗麗被送進去的一間。她死了,也是小綿裹屍的。小綿說,麗麗後腦整塊凹下去。
麗麗的母親坐在靈堂上,神情木然,反而那個擲出鐵餅誤殺麗麗的女洪金寶哭得死去活來。
我沒有想過在我們那種年紀已有人死。在我們追逐美好青春的時候,已經有人退出。她可以生病,可以發生交通意外,為什麼竟會是一個鐵餅那麼荒謬?聽說她被擊中之前,剛剛在頒獎台上拿了女子四百米個人冠軍,離開頒獎台不久便遇害,死得那麼突然,她死時的表情一定還是很高興。
麗麗的遺體下葬在華人永遠墳場,麗麗母親選了麗麗一直保留著的保中女排的球衣和一個排球陪葬,我們在排球上簽名。我看著躺著麗麗屍體的棺木埋在黃土裡,第一次覺得與死亡如此接近。麗麗唯一的親人是她的母親,我沒有見過她父親,我想起她家裡連一點屬於男人的東西也沒有,也許她從未見過生父,卻已經回到塵土裡。
我和迪之、光蕙在一起,我們都很害怕。一個曾經和我們很接近的人突然死了,那種感覺很可怕。
「我不敢回家。」迪之說。
「我想起那個染血的鐵餅便會發噩夢。」光蕙說。
「生命很脆弱的。」我說,「人那麼聰明,卻敵不過一塊鐵。」
「所以要愛便盡情去愛。」迪之說。
「是的,即使錯了又何妨?」光蕙說。
麗麗的死,在我們心裡造成了一個很大的震撼,整個晚上,我們便只說過幾句話。生命無常,迪之趕去見衛安,光蕙要找孫維棟陪她,我突然很想見林方文,很想很想留在最喜歡的人身旁,尋求一點安慰。有一天,死亡會將我們分開。
我穿過宿舍長廊,輕輕敲他的房門。
林方文來開門,我望著他,不知怎樣開口,他望著我,目光溫柔,我撲倒在他的懷中,緊緊地擁著他。有一天,死亡會將我們分開。
「韋麗麗死了。」我嗚咽,「她在運動會上給一個鐵餅打中後腦。」
「我從報紙上知道。」他說。
「我很害怕。」
他把我抱得緊緊,給我溫暖,我突然覺得,他又回到我身邊了。
「我很掛念你!」我對他說。
「我也是。」他說。
我喜出望外,在他懷裡痛哭。
「別哭。」他把我抱得更緊。
「你不是已經不愛我了嗎?」我問他。
「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你也從來沒有說過愛我。」我說。
他吻我,我抱著他的頭,不肯讓他的舌頭離開我的口腔。他把我拉到床上,我一直閉著眼,不敢睜開眼睛看他。他脫去我的衣服,我後悔沒有穿上新的胸罩,而且胸罩的款式和內褲並不配襯。如果預知那個場面,我會穿得好一點。
那一刻正是晚上十一時五十五分,電台剛好播放林方文在一九八六年除夕送給我的《明天》:
「因為你,我甘願冒這一次險,即使沒有明天……」
第一次經歷很蹩腳,並沒有成功。迪之說她跟鄧初發試了很多次才成功。我和林方文看來都是失敗者,我們終於忍不住在床上大笑起來。
我想起那個小提琴,那天,我把它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