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張小嫻
我問迪之:「你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嗎?」
「是她的內分泌吧?放蕩的女人身上會有一股內分泌失調的味道。」
「胡說!那是畫家的味道。」光蕙說,「顏料要用橄欖油調開,畫筆要用松節水洗滌。」
「是,正是那種味道。」那種味道使她顯得很特別。
「你怎麼知道?」我問光蕙。
「孫維棟也畫油畫的。」
「離開吧,這裡沒有什麼發現。」迪之說。
我在畫廊的盡頭看到一張畫。一個少年站在一條空蕩的街上,那個少年是林方文。
「什麼?他是林方文?只有一隻眼睛,沒有嘴巴和鼻子,你也認出他是林方文?」她們不相信我。
「不像,不像林方文。」光蕙說。
「這個根本不像人,像頭獨角獸,你說這頭獨角獸是你的林方文?」迪之說。
她們憑什麼跟我爭論呢?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張油畫,我的心怦然一動,我意識到他的存在,他存在畫中,存在畫中那條空蕩的街道上,雖然沒有一張完整的臉,也沒有完整的身體,卻有林方文的神韻和他獨有的、喜歡叫人失望的神情。戀人的感覺不會錯。
「是他,我肯定這個是他。」我說。
迪之和光蕙還是不同意。
「這幅畫要賣多少錢?」我問大嘴巴費安娜。
我要從她手上拿走這幅畫,我不要讓林方文留在那裡。
「你瘋了!你哪來這麼多錢?」迪之跟我說。
大嘴巴女人走過來,看見我指著林方文的畫,淡然說:
「這張畫不賣。」
「不賣?那為什麼放在這裡?」迪之跟她理論。
「不賣就是不賣。」
「要多少錢?」我問她。
「我說過不賣。」她回到沙發上,又拿起那個玻璃瓶大口地喝水。
她不肯賣,我無法強人所難,只好離開畫廊。一條空蕩的街上,只有林方文一個人,那是不是大嘴巴女人的內心世界?在她空虛的心裡,來來去去,只有林方文一個人。她只懷念他,她對他,有特殊的感情,跟其他少年不同。他在她的生命裡,不是過客,而是唯一可以停留的人。這個發現對我來說,太可怕了。
三除夕之歌
林方文出道一年,第一次拿到屬於他的版權費,是一筆可觀的數目。
「你喜歡什麼禮物?」他問我。
「不用送禮物給我。」我有點違心,我當然希望收到情人的禮物。
他凝視著我,像看穿我的心事:「你喜歡什麼禮物,說吧。」
「你喜歡送什麼禮物都好。」我誠懇地對他說。
我一直熱切期待那份禮物,並且越來越相信,會是一枚指環。可是,我收到的,卻不是指環,而是一把小提琴。
「你為什麼送小提琴給我?」我很奇怪。
「你拉小提琴的樣子會很好看。」他說。
「但我不會拉小提琴。」
那是一把昂貴的小提琴,他送給我,卻不理我管不管用,那是他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我捨不得浪費它。
「你認識教人拉小提琴的老師嗎?」我問迪之。
「你想學小提琴?」她很驚訝。
「是的。」
她在電話那邊笑了很久:「你學小提琴?你忘了你五音不全的嗎?你唱歌也走音。你知不知道小提琴是最容易走音的?」
我對著一面鏡子,把小提琴搭在肩上,把弓放在琴弦上,像所有蜚聲國際的小提琴家那樣,拉得非常投入。
我拉小提琴的樣子,真的好看?
迪之很快便替我找到一位小提琴老師。他有二十年教學經驗,曾經教出一位年僅八歲的小提琴神童,很多人都慕名拜師。
小提琴老師姓楊,名韻樂。名字倒轉來念,是「樂韻揚」,跟他的職業很配合。他長得比一個大提琴略為高一些,那也許是他只能拉小提琴的原因。雖然在自己家裡上課,他仍然穿著整齊西裝,舉止優雅。他可能是一位美男子--二十年前。我敢肯定他戴了假髮,我看不到他有明顯的發線。他收取那麼昂貴的學費,也不去造一個質素高一些的假髮,太吝嗇了。牆上掛滿他與學生的合照,他的學生都是小孩子,我肯定是最老的一個。雖然在迪之面前充滿自信,其實我一點信心都沒有,我天生五音不全,以為自己一生跟音樂絕緣,卻想不到竟然會為了一個男人,學起音樂來。
等待的時候,楊韻樂的另一位學生來到,原來我不是最老的一個,那個男人接近三十歲,他戴著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眼睛小得像兩顆蠶豆,他最少有二千度近視。我們閒聊起來,我問他為什麼來學小提琴,他說他跟朋友打賭,要在一年內學會一種樂器。
「在小提琴和二胡之間,我選擇了學小提琴。」近視眼跟我說。我認為他作了明智的選擇。他那個樣子,如果還拉起二胡來,會像失明人士。
「那你為什麼學小提琴?」他問我。
「為了愛情。」我甜蜜地告訴一個陌生人。
第一節小提琴課正式開始,楊韻樂很仔細地審視我的小提琴。
「初學者用不著這麼好的琴。」他非常惋惜,好像我會糟蹋這個琴。
「就是因為這個琴,我才來上課。」我說。
「好!現在我們開始第一課。我要先告訴你,我很嚴格,所謂嚴師出高徒。」
「我什麼時候才可以學會拉一首歌?」那是我最關心的問題。
他臉色一沉:「我這個不是速成班。」
「你應該--」他說。
我把小提琴搭在肩上,準備跟著他的說話去做:「我應該怎樣?」
「你應該先交學費。」
是的,我忘了交學費。楊韻樂倒是一個十分市儈的音樂家。
「第一節課,我只教你拉空弦。你試試隨便拉一下。」
我把弓放在琴弦上拉了一下,十分刺耳,我自己也給自己嚇了一跳,楊韻樂卻若無其事。他已經見慣這種場面。
「楊老師,我得先告訴你,我是五音不全的。」我跟他事先聲明。
「二十年來,我教過無數學生,神童也教出幾個,沒有人難倒我。」他高傲地說。
第一節課,我學拉小提琴的基本動作。楊家課室的一面牆全鑲上鏡子,我看著自己拉小提琴的樣子,想像有一天,我會和林方文來一個小提琴與口琴的情侶大合奏。
「你為什麼來學小提琴?」他問我。
「為了愛情。」我說。
「好,這個動力非常好。如果沒有被拋棄的話,你一定學會。」他說。
「現在年輕人真幸福!」楊韻樂歎息,「可以為愛情學一件東西。那時,我為生活而學小提琴。」
「那好。生活是更好的動力。」我說,「如果沒有死掉的話。」
我沒有把學小提琴的事告訴林方文,我想給他一個意外驚喜。
第二節課,我開始學拉一首歌,是小學一年級時唱的「TwinkleTwinkleLittleStar」。我依然走音得很厲害,令人毛骨悚然。
我天天躲在家裡學習。
「你……你到底是否聽到自己拉的每一個音符?」迪之問我。
「聽不到。」我說,「我是音盲嘛!我只是牢記著手法,有點像操作一部機器。」
「你不應該叫程韻,在你的細胞裡,根本沒有韻律。」光蕙說。
「你的牙醫怎樣?」我問光蕙。
「他很好,只是太纏,天天都要跟我見面。我考試溫書,他也要坐在我旁邊。」
「他愛你愛得緊要嘛。」我說。
「你跟他有沒有做那件事?」迪之問她。
「沒有!」光蕙鄭重地說。
「你呢?」
「沒有!」我說。
「你兩個真是聖女貞德。」迪之說。
「你是色慾狂徒。」我們說。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交上新男朋友。」迪之說,「他做飛車特技的。」
「是電影裡那種浪子?」我駭然。
「是的。」她笑靨如花,「他隨時會死。第一次見他,是在排戲現場。他從熊熊烈火中走出來,那個場面真是壯麗。」
「好像拍電影。」光蕙說。
「是啊。事後說起,原來我們在那一刻同時都有感覺。我覺得他好像出生入死來見我一面。」
「開始了多久?」我問她。
「一個星期多一天。昨天剛好是我們相識一星期。」
「今次別衝動,看清楚對方才好。」我忠告她。害怕她又吃男人虧。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別以為他做特技人便很粗魯,他很細心的,這叫做鐵漢柔情。」她抱著我的枕頭陶醉得很淫蕩。
「陶醉歸陶醉,不要把唾液留在我的枕頭上。」我提醒她。
「他叫什麼名字?」光蕙問她。
「衛安。」
「聽起來好像護衛員。」我說。
「他的駕駛技術十分好,他曾經在電影裡飛越十八輛車。他告訴我,他最大的夢想是有一天能到中國去,飛越長城。」
「天方夜譚。」我說。
「也不一定沒有可能的。」她為他辯護。
「你有沒有想過,他的工作很危險,跟消防員、警察和殺手同列頭號危險職業?」光蕙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