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張小嫻
「你昨晚有沒有跟她--」我問鄧初發。
「我不是這種男人。」他說,「她已經不愛我了,雖然昨晚她肯定不會拒絕我,但我不想這樣做。」
迪之醒後,鄧初發送我們到碼頭,到了香港,林方文竟然在碼頭等我。他用行動證實我們的明天。
如果世上有很多種幸福,那是其中最動人的一種。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問他。
「你說今天早上會回來。」
「真是令人感動啊!」迪之取笑他。
光蕙也加入取笑他,跟迪之一唱一和:
「羨煞旁人啊!」
他們三個人還是頭一次見面。
迪之和光蕙離開,我跟林方文手牽手在中環散步。
「你昨天為什麼跟我說那句話?」我問他。
「哪句話?」
「我很掛念你。」我說。
他沉默,我突然覺得他的沉默很不尋常。
「是不是你昨夜想起另一個人,所以對我說很掛念我。」
他凝視我,我知道我的感覺是真的。我不瞭解男人,對愛情的認識也很膚淺,但我有戀人的感覺,不會錯的。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說。
我走在他身邊,默默無語。他在碼頭等我,是他內疚,不是我幸福。如果世上有很多種不幸,那是其中一種可笑的不幸。
林方文走到蘭桂坊,清晨的蘭桂坊跟晚上是另一個世界,斜路上賣早餐的店子坐滿了看日報的男女。他走到斜路盡處,那裡有一間酒吧,酒吧已經關門,他帶著我走上二樓,那兒可以看到對面大廈的一樓有一間畫廊。
畫廊裡,一個穿雪白色長袖睡袍的女子正在畫畫。那個女人看來有三十歲,一把長髮垂在胸前,蔓延到腰際,她長得很高、很瘦,有差不多五尺八寸,不施脂粉,有象牙白色的皮膚,一個大嘴巴,一個大鼻子,一雙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的眼睛。五官湊合在一起,卻很漂亮,是那種很看不起人的漂亮。
「她是你昨夜思念的人?」我問林方文。
他沒有回答我。在那個出眾的女子面前,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她看來年紀比你大。」
「比我大好幾年。」
「你們分開了多久?」
「差不多一年。」
「刻骨銘心?」我問他。
「什麼叫做刻骨銘心?」他反問我。
「已經分開一年,你仍然跑來這裡偷看她。」
就在那個時候,畫室裡出現了另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長得很俊朗,看來才不過十八歲。他從後面抱著她,身體和她一起擺動。
「你們分開是因為他?」
「她跟這個男人只是來往了一個月。」
「噢!原來你常常來這裡偷看她。」跟我一起那段日子裡,他的心仍留在畫廊裡,我實在妒忌。
「她倒是很喜歡比自己年輕的男人啊!」
「她是一個很放蕩的女人。」他說。
「你們為什麼分開?」
他向著我苦笑:「我們互相傷害。」
我很妒恨,林方文與畫廊裡那個女子曾經互相傷害,創傷比愛刻骨銘心,所以他雖然離開她,卻一直沒有忘掉她,而我在他心中的位置,顯然比不上那個大嘴巴女人。
「你有沒有跟他做愛?」我問他。
他沒有回答我。
我突然發覺林方文和畫廊裡的女人,有非比尋常的肉體關係,而他跟我,卻沒有,因此我比不上她。
我擁著林方文,緊緊的擁著他,不讓他呼吸。
「你幹什麼?」
「跟我做愛!」
我以為只有那樣,我和林方文的關係才可以跟他和大嘴巴女子的關係相比。她和林方文睡過,而我沒有。她和他纏綿,而我不過是一個跟他互不相干的女人,這種關係太不安全。
他輕輕推開我:「你別這樣。」
「我要跟你做愛。」我纏著他不肯放手,熱情地吻他的臉、嘴巴和脖子。我已失去所有尊嚴,哀求一個男人佔有我,以為因此我可以佔有他。
他狼狽地推開我:「你不要發神經好不好?」
我被拒絕,無地自容,奔跑到樓下,衝下斜路,不知該走到哪裡。他為什麼要帶我去看大嘴巴女人?他愛上那個放蕩的女人,為什麼,為什麼他不介意她放蕩?還是因為她放蕩,他才跟她分手?那個女人比他大八年,他喜歡年紀比他大的女人嗎?
我迷迷糊糊回宿舍,走進他的房間裡。在那個滂沱大雨的清晨,他在計程車上,載我一程,我們一同聽《人間》:
「從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歲月……」愛情從那一刻開始迷惑我們。但那天早上,他可能離開宿舍,去偷看大嘴巴女人,所以回程遇到我。我和林方文的愛情,竟然在那個女人的陰影下滋長,《人間》是他寫給那個女人的,我竟被歌詞迷住,傾慕他倆的愛情故事,真可笑!
我拉開書桌的抽屜,裡面很雜亂,我企圖找到一些他和大嘴巴女人的資料,可是一無所獲,只有我送給他那支蝴蝶牌口琴和那頂鴨舌帽依偎在一起。
「你幹什麼?」林方文突然在後面叫我。
我正在企圖偷看他的私隱。為了掩飾我的無地自容,我把書桌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把抽屜裡的東西也丟到地上。
他竟然沒有阻止我。我繼續將他的東西亂扔,他站在一角,沒有理會我。我將所有的東西都扔在地上,筋疲力竭,他依然冷眼旁觀。他鐵石心腸。我要離開房間,他並沒有阻止我,我走出走廊,只覺得全身沒有氣力,連走一步路的意志也沒有。房裡依然是一片沉默。我突然很害怕,我一旦離開,我們的故事便完了。
我回頭,用盡全身的氣力一步一步接近他的房間,我回去了,他仍然沉默。我俯身將地上的東西拾起來。
我突然很看不起自己,為什麼我連一走了之的勇氣也沒有?大嘴巴女人一定不會像我著樣。
他突然抱著我,我覺得全身酸軟,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嚎啕大哭,哭得很醜陋。
「如果你不喜歡我,不要勉強。」我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帶你去那裡嗎?」
「我決定忘記她,我想讓你知道。」
他吻我,我閉上眼睛,跟他說:
「我可以--」
我可以跟他睡,願意跟他睡,義無反顧,即使我們將來不一定在一起。
「不用。」他說。
他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頰說:「不用,現在不用。」
我把事情告訴迪之,她煞有介事地說:
「男人在十八至二十五歲這段時間,會愛上比自己年紀大的女人,是戀母情意結,說得粗俗一點,是還沒有斷奶。」
林方文說他的母親是一個美麗聰明的女人。雖然他已很久沒有跟她說話,但他說起母親,總是很憂鬱的。他會不會像迪之所說,有戀母情意結,所以愛上大嘴巴女人?
「他為什麼喜歡放蕩的女人,男人不是喜歡純情的女人嗎?」我說。
「純情的女人是天使,放蕩的女人是魔鬼,魔鬼總是比較好玩的。」迪之說。
我瞞著林方文,約了迪之和光蕙在畫廊對面那間酒吧喝酒,其實是去偷看大嘴巴女人。大嘴巴女人那天沒有畫畫,她站在畫廊的落地玻璃前喝水,不是用杯喝水,而是拿著一個有手柄的玻璃瓶喝水,那種玻璃瓶可以倒滿八杯白開水。
「她很飢渴呢。」迪之說。
「她的嘴巴真的很大。」光蕙說。
「大得容得下我的一隻拳頭。」我說。
「她的樣子很特別。」光蕙說,「眼睛大、鼻子大、耳朵大、嘴巴最大,但湊在一起又不太難看。」
「像專門吃少男肉的女妖。」我說。
「所以你的林方文給她吃了!」迪之大笑。
「你笑得很淫!」我說。
「是嗎?我真的笑得很淫?」她竟然從手袋拿出一面鏡子照照看,說:「果然很淫,男人喜歡這種笑容。」又說,「你看,大嘴巴女人正在淫笑。」
畫廊裡,出現了一個男子,大嘴巴女人似乎又換了男伴,也是廿歲出頭的年輕男子,比上一個更俊朗。
迪之站起來說:「我們上去。」
「上去?」我猶豫。
「怕什麼?反正她不認識我們。」
沿著大廈樓梯走上一樓,便是大嘴巴女人的畫廊。畫廊只有七百多尺,賣的都是些抽像派的作品,主角多數是人,正確一點說,是一些看來像人的人。
大嘴巴女人並沒有特別注意我們,她正在向一雙外籍男女介紹一幅畫。俊朗少年沿一道旋轉樓梯跑上上層。林方文說,大嘴巴女人住在畫廊樓上,可以想像,上面有一張很寬敞很凌亂的彈簧床,是大嘴巴女妖吸收少男精華的地方。
外籍男女並沒有買畫,離開的時候,那名外籍男子跟大嘴巴女子說:
「再見,費安娜。」
她的名字叫費安娜。油畫上的簽名也是費安娜。
畫廊裡只剩下我們,大嘴巴女人費安娜並沒有理會我們,我們三個看來實在不像來買畫。當費安娜在我身邊走過的時候,她身上有一股很特別的味道,不像香水,也不像古龍水,是橄欖油的味道,還有一點兒松節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