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張小嫻
他回頭,向我笑:「不用了。」
迪之也有新戀情,對方是唱片公司錄音室的技師,迪之把他們兩人用保麗萊拍下的照片給我看。
「他不像你一向的選擇,不夠英俊。」我說。
「我現在是返璞歸真。」她認真地說,「他是攀山高手,我跟他學攀山。」
「攀山很危險。」我說。
「你說攀山危險,還是戀愛危險?」
想不到光蕙也有新戀情,他是牙醫,替一位私人執業的牙醫工作。
「你們跟男朋友做了那件事沒有?」迪之毫不避忌地審問我和光蕙。
「你老是關心這個問題。」我罵迪之。
「就是嘛!你不臉紅的嗎?」光蕙也罵她。
「你們不要這麼純情好不好?早晚你們會跟一個男人幹這種事。」迪之懶洋洋地說,「那真是一件美妙的事!」
「來!我為你們兩位處女乾杯!」迪之舉杯。
她對性的渴望和開放,也許是與生俱來的。
「你有興趣做兼職嗎?」迪之問我。
「是什麼兼職?」
「在一間雜誌社做校對,月薪有一千元。」
「好呀!我討厭補習。」
那家雜誌社出版一份高品味生活的月刊,校對只有我和另外一個男孩子,每天要花數小時看原稿和印刷稿,眼睛十分疲倦。一千元薪水,並不容易賺。
但,我有一個目標,林方文的那支口琴已經很殘舊,樂風牌又不是什麼好牌子,我要送一支新的給他。
我把三個月兼職的薪水儲起來,午間只吃一個麵包。
日本蝴蝶牌口琴在當時是很好的牌子,價值是三千二百元,我從來沒有買過那麼昂貴的禮物給別人。我在琴行裡仔細地將口琴檢查了一遍又一遍,賣琴的人都嫌我挑剔。
口琴放在一個個小小的木盒裡,十分精緻。我用花紙把它包好,扎上一隻金色的蝴蝶,悄悄放在林方文的床上,把那支殘舊的樂風牌口琴拿走。當林方文回到房間,看到我送給他的口琴,一定很感動。
三個小時後,他在校園裡尋找我,當時我正站在儲物櫃前面。我以為他會情不自禁跟我擁抱,他的樣子卻很嚇人。
「我的口琴呢?」他怒氣沖沖問我。
「什麼口琴?」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的樂風牌口琴。」
「我送了一支新的口琴給你,你沒看到嗎?」
「是你拿走我的口琴?」他的樣子很凶。
「那支口琴太舊了,所以我--」
「把我的口琴還給我。」他的目光很可怕。我打開儲物櫃,把那支口琴拿出來,重重地放在他手上。我的眼淚都湧出來的了,何以愛一個人,會如此心酸?口琴有什麼秘密比愛情重要?
「還給你,都還給你!」我流著淚說,「我用了三個月薪水買那支口琴給你,你一點都不領情!」
「你用不著這樣做。」他竟然可以說得如此平淡,像對一個普通朋友說話。
眾目睽睽,大家都目睹我是這段愛情的失敗者,我還能選擇留下嗎?
我在家裡呆了兩天,什麼都提不起勁。最可笑的,是在痛恨這個男人的時候,卻熱切盼望他打電話給我。電話沒有響過,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傻瓜,他為我做過些什麼?不過寫一首歌,摘下一頂鴨舌帽而已,我卻變得如此卑微。在晚上,我扭開收音機,播的儘是情歌,還有林方文送給我的歌:
「告訴我,我和你是不是會有明天?
時間盡頭,會不會有你的思念……」
漸漸,我發現音樂不是來自收音機,而是來自窗外。我走到窗前,不敢相信林方文正在樓下吹奏著他送給我的歌。在電影或小說裡看到這種場面,我一定會嗤之以鼻,認為太老套了,如果我的男人那樣做,我一定會把他趕走。可是我那時完全沒有將他趕走的意思。
我把屋裡的燈全關掉,我不能走下去,他以為我是什麼?隨便讓他罵,也隨便讓他哄嗎?接著,他吹奏一首我不認識的歌,哀傷低回,像一雙將要分手的情人。曲終,我再聽不到口琴的聲音,我走到窗前,已經看不見他。
我跑到樓下,想尋找他,卻看不見他的蹤影。他便是這樣一個人,喜歡令人失望。回頭,他卻在我後面。
「你為什麼不走?」我冷著臉說。
「你的檯燈還沒有關掉。」他說。
是的,我故意亮著一盞燈。
「惱我嗎?」林方文問我。
我努力地點頭。
「真有這麼惱我?」他很失望。
我作了一個九十度彎身的點頭。
「口琴是我爸爸留給我的。是他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你爸爸不在嗎?」我驚異。
「他是個潦倒的海員,寂寞的時候,他站在甲板上吹奏口琴。一年裡,他只回家兩三次,對我和姐姐來說,他像個陌生人。一九八零年,他工作的大洋船在巴拿馬遇上暴風雨沉沒,沒有一個船員生還。警察在船艙裡發現這支口琴,口琴放在一堆衣物當中,竟然絲毫無損。他們把口琴送回來。這是一支奇怪的口琴,沾了腥氣、遇過沉船,外表殘舊,音色卻依然完好。」
「你媽媽呢?」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她說話了。他是一個美麗聰明的女子,嫁給我爸爸,也許是她此生最錯的決定。爸爸死後,她重操故業,經營一間小餐廳。」
我從來沒有想過,林方文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還惱我嗎?」他問我。
我吃力地點頭,他捉住我,我向他微笑。
頭三個月的薪水用來買了口琴給林方文,第四個月的薪水,我答應請迪之和光蕙吃飯。
「原來他有太太。」迪之慘笑,「我在街上碰到他,他牽著腹大便便的太太買嬰兒用品。」
「那個錄音室技師?」
「男人都是這樣,像鄧初發這種好人,早就死光了!」迪之說。
她在手袋裡,拿出一包登喜路,點了一根煙,手勢並不很熟練,意態卻是滄桑。那份滄桑過早出現在她臉上,她兩次都沒有遇上好男人。
「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我問她。
「幾天前才學會的。一個人無所事事,抽一根煙,時間會過得快一點。」
「不要抽煙。」
「你的運氣比我好,你遇上好男人。」
「林方文是好是壞,我還不知道。」
「他有沒有跟你上床?」
「沒有。」
「那就是好男人。」
迪之那樣說,暗示了她跟技師已經有關係。他們走在一起,才不過三個星期。
「你知道,女人懷孕的時候,不能做那件事。」她呼出一個煙圈。
我和光蕙默默無語。
「程韻,可以請我喝酒嗎?」迪之問我。
「當然可以!」
她叫了一杯白葡萄酒。
「我是不是很蠢?常常被男人騙倒。」
「你不是蠢,你只是太渴望得到安慰。」我說。
「我你你們需要男人。」迪之又叫了一杯白葡萄酒。
「不要再喝了!」我阻止她。
「我自己付錢!」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要喝,我陪你喝!」光蕙把迪之的葡萄酒乾了,奇怪,她為什麼陪迪之喝酒?
「我們去南丫島!」迪之說。
「現在去南丫島?去那兒幹什麼?」我說。
「去找鄧初發!」她看看腕表,「現在還有船。」
我們坐最後一班船往南丫島,來到鄧初發的石屋前面拍門。鄧初發看見我們三個,很是意外。
「鄧初發,我們來探你!」迪之倒在他懷中。
「她喝醉了。」我說。
鄧初髮帶我們進石屋,這間屋只有他一個人住,他比以前消瘦了很多。
他拿了一塊熱毛巾替迪之敷臉。
迪之雙手繞著鄧初發的脖子,溫柔地對他說:「我要到你的房間睡。」
鄧初發無奈,將她抱走,他們會再次走在一起嗎?
光蕙問我:「你最恨哪一個人?」
「暫時沒有。」
「我有!我最恨老文康。他騙我,我認識了孫維棟,才知道什麼是愛情。老文康是無恥的騙子,我要打電話罵他!」
老文康接電話。
「喂,老文康在嗎?」光蕙問。
「我是沈光蕙,你這個絕子絕孫的臭王八,你什麼時候才去死?你這種人越早死越好。」
老文康大概嚇了一跳,立即掛線。我和光蕙倒在床上大笑。
「你不是說畢業後,他寄過一張卡給你嗎?」
「我騙你的,他沒有找我,我只是無法接受自己受騙,我曾經以為那是一段超凡脫俗的愛情。」光蕙悲哀地睡著。
小島上的夜,唯一的聲音,是草叢裡蛤蟆的叫聲。我很掛念我的男人,搖了一個電話給他。
「你在哪兒?我找不到你。」他焦急地說。
「我在南丫島,迪之喝醉了,我陪她來找鄧初發,光蕙也在這兒,她睡了。我要明天清早才可以回來。」
「我很掛念你。」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句話。
「我們會不會有明天?」我問他。迪之的遭遇令我對男人很悲觀。
「夜了,睡吧。」他沒有回答我。
第二天清早,鄧初發買了早餐給我們,迪之仍睡在他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