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頁 文 / 晨薔
他用右手支著額頭,遮住眼睛,似乎怕白蕙看到他的臉。他的手在顫抖著,聲音是瘖啞而痛苦的:「有一個小男孩,生活在一個富有的家庭。媽媽很愛他,爸爸能滿足他的一切要求,他的童年就像生活在天堂裡……」
西平停下不再往下說,似乎下面的話難以啟齒。白蕙一聲不響,並不催他。終於他咬咬牙,又接著說:「十三歲那年,有一天,他偶然闖進花園中的一個處所,好奇地爬上窗戶,竟然發現……他的媽媽,他當偶像那樣崇拜的媽媽,正把一個男人緊緊地抱在懷中……狂熱地吻著他,而那個男人並不是他的父親!這個男孩跑回來以後,就大病一場。後來,病雖然治好,他的心卻從此有了一條裂縫,一條再也無法癒合的裂縫。此後有一段時間,他常偷偷跟蹤他媽媽,竟然又發現了好幾次……再以後,他就對這種『遊戲』失去了興趣。他不再關心媽媽的行為。雖然他媽媽仍然愛他,甚至越來越愛他,但他只覺得媽媽虛偽,甚至有點可怕。他總是躲避她,他恨她。」
「他開始想在爸爸身上尋求溫暖。但爸爸的興趣似乎全在事業上,對他從來只有冷漠。他覺得與父親在感情上也無法溝通,他失望了。他就像是大池塘裡的一條小魚,那麼孤獨、寂寞,無目的地游來游去。
「雖然後來隨著年歲增長,他多少理解了一點他媽媽內心的苦悶,理解了她那沒有愛情的婚姻生活的不幸,對媽媽的恨漸漸消除。但是他心靈上的創傷,他那根深蒂固的孤獨寂寞感卻永遠伴著他,使他患上了一種冷漠孤傲的病症。
「直至有一天,他遇見一位姑娘。第一眼見到她,他就奇怪地覺得僵死多年的心突然甦醒了。以後的接觸使他相信,這是上帝派來挽救他的。因為自從有了她,他心上的那條裂縫竟開始慢慢地長出了新肉。可是……」
西平突然抬起頭,兩眼灼灼地凝視白蕙,接著說:「如今這姑娘卻說,為了他那所謂溫暖的家要同他分手,難道這慈悲為懷的姑娘,竟不怕他的心再度裂開,重新流血,不怕他從此失去生的慾望,而走向死亡之淵嗎?」
「不要說了……」白蕙看著西平那痛苦得變了形的臉,知道這敘述對於驕傲的他來說是多麼沉重!她走到床前,眼噙熱淚,把西平的頭緊貼在自己胸口,臉貼著他濃密的黑髮,輕聲說:「原諒我,我是個不懂事的傻姑娘,我再不說離開你的傻話了。」
西平抬起頭,看著她的眼晴,竟然有些怯怯地問:「我有這樣的家庭,你會看不起我嗎?」
白蕙使勁地搖頭:「我比以前更愛你,如果還能更愛的話……」接著她故意可憐巴巴地逗他說:「可惜我這幾天想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做出的決定,都被你駁倒了。」
西平微笑了:「我但願你不是個思想家,而只是個小傻瓜,我的可愛的好心眼的小傻瓜!」
白蕙被西平那感激的眼光看得好難為情,於是嘟起嘴,撒嬌地說:「別這樣果看我……」接著她側臉貼著西平的耳邊,輕得幾乎讓人聽不清地、含羞帶怯地第一次提出了這樣一個要求:「我要你……吻吻我……」
恆通公司成立二十週年紀念活動如期舉行。但原已安排的西平與繼珍雙雙出場,以及西平被當作恆通繼承人介紹給與會者這兩項內容均取消了。丁文健對此很不愉快且憂心忡忡。
繼宗兄妹因為是曾為恆通作過重大貢獻的蔣萬發的遺屬,也被邀請參加慶典。那天,文健既希望他們與會,以免引起種種猜測,但又怕他們真會應邀出席,他實在吃不準繼珍是否會在慶典上使性子撒潑,搞得他收不了場。
幸而他的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繼宗兄妹一起到會,並且表現十分得體。他們向文健夫婦表示祝賀,隨意與西平以及其他與會者談話說笑。當有人偷偷向繼宗試探西平與他妹妹的關係時,繼宗還坦率地表示,西平與他們兄妹是從小熟識的朋友,與繼珍無什麼特殊關係。至於外間流傳他父親臨終前把繼珍托付給西平,他說,這要看怎麼理解。據他認為,這是父親希望西平繼承父業後,不要忘了蔣家的後代。至於婚姻大事,應由當事人自己作主,這是無法勉強的。他又開玩笑地加了一句,如果繼珍另有心上人,無論是父親,還是作為兄長的他,都不能勉強她嫁給西平。
西平看到這一切,心中很感激繼宗,不禁想起在此之前,他與繼宗的一次談話……那是他已向父母公開表示不願和繼珍訂婚之後的一天。在他辦公室裡,關於明春新服裝設計構想的討論剛剛結束。他坐下來,想喘口氣,繼宗突然進門來了。
西平忙從椅子上站起,招呼繼宗坐下。
「為什麼你不去找我?」繼宗開門見山地發問。
西平不知他這話的意思,愕然看著他。
繼宗說:「繼珍回來,說了那天晚上的事,這兩天整日在家哭哭啼啼。你爸爸昨天下午把我找去,把你和他的談話也都告訴了我。」
西平警覺起來,不知繼宗對此將持什麼態度。
「我和你爸爸說,我從不認為丁、蔣兩家有什麼婚約。我並不贊成父親臨終前以那種方式,幾乎可以說是強迫你父親和你應允他的要求,」繼宗低下頭,輕聲地說:「雖然,我很愛我爸爸,我也理解他對繼趁那份至死難忘的關懷……」
西平慢慢踱到窗前,轉身靠著窗台,彷彿想找個有力的依托。他誠摯地說:「繼宗,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也曾強迫自己去兌現對你爸爸的承諾,不管怎樣,當時是我自己點頭答應的。可是,實在做不到……」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繼宗停頓一下,「而是一場誤會。對於繼珍,我爸爸先是把她嬌寵壞了,使她根本不具備條件,去獲得你這樣的人的愛。後來,又想把她硬塞給你。他哪裡知道,繼珍如果真的嫁個不愛她的丈夫,那才要痛苦一輩子。」
繼宗越說聲音越低,心情也越沉重。看得出來,當著西平的面,批評自己的父親和妹妹,在他,並不是件輕鬆事。
繼宗的真誠態度和客觀精神,使西平深深感動,他走到繼宗坐椅前,兩手緊按在繼宗肩上,激動地說:「繼宗,我真……」
「先別謝我,」繼宗忙攔住他,「這些道理我已和繼珍講了,我還要不厭其煩地再講,但……」他苦笑了,「我實在沒有把握能否讓她弄懂。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做到,我會通過各種方式,讓周圍的人們知道,所謂丁、蔣兩家的婚約其實是莫須有的。我作為繼珍的哥哥,如今是她的保護人,可以負責地聲明。」
見西平用那樣感激的眼光看看他,繼宗又說:「西平,說實話,這不僅是為你考慮,我也是為繼珍著想,我希望她最終能找到個愛她的丈夫,希望她幸福。」
西平知道對繼宗說感謝的話是多餘的,他索性什麼也不說,在繼宗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這些話我已都和你爸爸說了。」繼宗說。
「他怎麼講?」
「他先是一言不發,後來突然稱讚起我來,說我頭腦清楚,處事公正,還說真想聘我接任美新廠長。我對你爸爸說,承蒙誇獎,不勝榮幸,可惜我對做生意毫無興趣,選我當廠長,你會把老本都蝕掉的。」
繼宗說完,兩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繼宗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點燃一支香煙。
西平有點兒奇怪,繼宗從不抽煙,今天怎麼回事?
繼宗一連猛吸幾口,一支煙眼看只剩半截。
「你爸爸最後問我,知道西平愛上的是怎樣一位姑娘嗎?」繼宗輕聲地說。
西平有點緊張,但他並沒說話,等著聽繼宗往下說。
「我說,我不知道。其實我心裡很清楚……」繼宗停住不說,拿著煙的手微微發抖。
西平低下頭,他甚至不敢去看繼宗的臉。
「西平,」繼宗輕叫他一聲,「是白蕙,對嗎?」
西平吸口氣,似乎嗓子眼被卡住了,他含糊不清地問:「你怎麼知道?」
繼宗令人不易覺察地歎口氣,心裡說:「果然是這樣!」他的心往下一沉,一陣揪心的抽痛,下肢立即產生一種麻木感。近來,每當他心情激動或勞累時,就會出現這種症狀。好在往往只是一剎那,一會兒這症狀就消失了。
似乎怕下肢真會坐僵,繼宗慢慢站起身,走了幾步,然後,手扶椅背,背對西平說:「如果說以前只是有點猜疑的話,那麼,那次去百樂遊藝場,我就全明白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不是在說給西平聽,而只是訴諸自己的心:「當時在舞廳裡,她看著你跟繼珍一支接一支地跳著舞,而她卻連和你跳一次的機會都沒有,她,那麼矜持、驕傲的她,竟偷偷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