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我的蝴蝶蘭

第25頁 文 / 晨薔

    西平忍不住了,他伸手扶住白蕙的肩膀,又把她微垂的頭抬起來對著自己。他盯著白蕙的眼睛,衝動地說:「不要這樣想,你根本沒有罪。你無私得像一個天使,你那忘我的愛,應該能感動上帝,還談什麼懲罰!」

    白蕙的大眼睛裡,閃過一瞥充滿感激的光。她慢慢地轉過身子,歎一口氣,繼續說:「其實,在學院裡我有一些很要好、也很富有的同學。我知道,只要我稍加暗示,或把家裡的真實情況透露一下,她們絕不會袖手旁觀。但越是這樣,我越不能。與其接受別人的恩賜,還不如做一個冒犯上帝的罪人呢。」

    說到這裡,白蕙停頓一下,自嘲而又滿含歉意地搖搖頭,說:「也許你會認為,這是我的怪癖。能原諒我嗎?」

    西平還能說什麼?他的心裡早已諒解並且因此而更敬佩白蕙。可是,他的嘴卻說出了另一種意思:「不,我不能原諒!」

    「為什麼?」白蕙驚愕地瞪大眼睛。

    「因為你不一視同仁。」西平故意板下臉,生氣地說。

    白蕙懵了,這是什麼意思?她瞪視著西平氣呼呼的臉,叫道:「哎呀,你不要這麼凶嘛,你看你的樣子……」

    「我的樣子怎麼啦?」

    「簡直像個要吃人的魔鬼。」

    「那麼,讓魔鬼來問你:你不肯接受我的自行車,為什麼卻接受別人的……」

    「什麼?」

    「《梅裡美書信集》。」

    白蕙的臉刷地漲得緋紅。她猛然想起,那天把《梅裡美書信集》借給西平時,曾談起在猶太書店買下這書的經過。當時說者無意,聽者也沒什麼表示,可沒想到,他倒是生了氣的呢?幸好那天也曾告訴他,自己是再三再四地推拒,只是當著猶太老闆的面,不好過分拂繼宗的面子,才讓了步。而且最後仍說定這書算是自己向繼宗借用的。

    「不,請不要解釋,」西平見白蕙一時語塞,卻又急於辯白,連忙用一個手勢止住她。白蕙的窘態頗使他過意不去,不知不覺他收去了那副魔鬼相,坦誠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羨慕,甚至有點妒忌罷了!」

    這回輪到白蕙無話可說了。

    這天,他們在客廳門前分手時,西平叫住白蕙,出自衷心地說:「感謝上帝,為了六月十二日那個下午!」

    看到白蕙頭一歪,要發問的樣子,西平忍不住惡作劇了:「就在那天下午,我經過愛多亞路,看到一個可恨的、其醜無比的、會說謊的小姑娘,站在大世界旁的艾羅補腦汁廣告牌下。從此我就不得安寧了!」

    白蕙撒嬌地嘟起嘴:「真可惡!」

    當她看到西平是帶著那樣一種眼光看著她時,不禁立刻羞紅了臉,趕忙幾步跑進客廳裡去。

    這些日子,連蔣萬發這個不知疲倦的人也感到有點力不從心了。

    廠裡的日常事務是那麼多。他的作風一向是事必躬親。業務方面的事無論鉅細,都要——過問。這既是出於他的勤勞天性,也是基於他對丁氏企業的忠誠。雖然他在美新是一廠之尊,手下並不缺少得力副職,可是由於他大權獨攬,未免壓抑了別人的工作勁頭。這也是很難兩全的事。

    近來,外商洋行為了爭奪絲綢產品的市場,向中國民族工業發動了強大攻勢,其中尤以日本大和商行最為肆無忌憚。他們盯上了在上海絲綢業中很有影響的恆通公司,並首先對公司的重要支柱美新廠下手。他們強取豪奪、耍奸使壞,軟一手硬一手,幾乎無所不為。美新遇到的問題,一是原料來源:許多貨源被大和商行用高價搜羅了去;一是產品銷路,財大氣粗、蠻不講理的日商,利用自己在華的特殊地位,勾結政府有關部門,甚至不惜收買地痞流氓黑社會勢力,強行壓價收買,有時簡直無異於明目張膽的搶劫。這樣一來,美新的生路當然就岌岌可危哉。

    公司本部對各工廠遇到的情況當然不能坐視不管。可惜總裁丁文健本人目前不在國內,只好由金副總裁和總經理助理丁西平主持,召開了幾次緊急會議。幾經辯論,議決的方針是一面電告巴黎,向總裁請示,一面趕緊聯絡同業,竭力頂住。

    丁西平年少氣盛,每一次會上都是他力排眾議,呼籲堅決對抗。蔣萬發支持丁西平的基本立場,但又擔心他過於硬碰硬,弄不好要吃虧。私下也曾去拜訪過丁皓。但聽丁皓口氣,他是支持西平的。既然如此,蔣萬發儘管手裡捏把汗,卻只好一心一意幫著丁西平硬頂下去。他在絲綢業中幹得久,認識人多,門路熟悉,於是這一段時間他幾乎日日陪著丁西平走訪這個,拜會那個,一邊還要顧著美新廠的日常生產,可把這位五十多歲的老人忙累壞了。

    因為外面事太忙,蔣萬發對家事就顧不上了。好在家裡一切交給張媽,這是個靠得住的老家人。可是,已經不止一次,張媽告訴蔣萬發:小姐心情不好,常看到她一個人偷偷在屋裡抹淚哩。

    萬發一直把繼珍看成不懂事的孩子,總以為她還像前兩年那樣,只要有幾個女朋友陪著上街去玩,去買衣服,就會一切無憂無慮。他很不瞭解女兒心思的變化。說實話,他對繼宗兄妹的關心是太少了,雖然他很愛他們。他的心頭也不時泛起一絲歉疚。

    這一天,他回家稍早,便決定先到繼珍房裡去看看她。

    他敲開繼珍房門,只見繼珍頭髮蓬亂,兩眼紅紅的,真好像剛剛哭過一樣。他不禁心疼地叫一聲:「珍珍,你怎麼啦?」

    誰知繼珍一見爸爸,竟伏在他肩頭上哭出聲來,像是滿肚子的委屈找到了一個傾洩的地方。

    這在萬發記憶中,是不常有的事。他見過繼珍歡笑,見過繼珍吵鬧,可這孩子確實很少流淚。但她今天哭得是多麼傷心啊。

    做爸爸的心疼極了。他把女兒輕輕扶到沙發上坐下,又用手幫她理好蓬亂的頭髮,充滿父愛地詢問:

    「珍珍,告訴爹,什麼事啊?」

    繼珍只顧把頭鑽進坐在身旁的爸爸的懷裡,抽抽嗒嗒地哭。

    萬發焦急地發出一連串的問題:「是和朋友吵架了?是誰欺侮你了?……」

    沒有回答。萬發溫柔地拍著繼珍的肩,哄著她:「別哭了珍珍,有話慢慢說,什麼事兒都有爹呢。」

    突然,繼珍從萬發懷裡抬起頭來,怨恨地吼道:「爹,你什麼事兒都不管,你根本不喜歡我!」

    這真是從何說起。萬發哪裡知道繼珍的滿腹心事和她臨時找到的這個宣洩口。他只叫得一聲「珍珍,你……」就呆住了。

    「你只知道成天在外面忙呀跑呀,我的事,你哪裡放在心上!」

    繼珍又是一頓搶白,萬發只好耐下性子來勸慰:「珍珍,這些天,外面事多,爹爹也累得很,只盼你丁伯伯早些回國,讓我交掉這差使就好了。現在沒辦法,只好陪著你西平哥哥……」

    「別提他,這個沒良心的傢伙!」

    一聽萬發提起西平,繼珍立刻咬牙切齒地打斷他的話頭。這多少使萬發明白了一點繼珍哭鬧的癥結所在,他不再解釋自己的忙碌,而把話鋒引向西平:

    「珍珍,你和西平怎麼啦?」

    「沒什麼,他不理我,我也不睬他,拉倒!」

    「你們是從小的好朋友,他怎麼會不理你呢?」

    「哼」,繼珍把嘴一撇,恨恨地說:「他從南方回來那麼多天,也不打電話給我。我打去,不是沒在,就是沒空。擺什麼臭架子!」

    萬發撫掌大笑:「你錯怪西平了。這一向他哪裡有空玩兒,忙了一天,下班就趕緊回家去了。」

    「啊呀,爹爹,你真糊塗,」繼珍禁不住叫起來:「毛病就出在他家裡呀!」

    於是,繼珍便把從哥哥那兒聽來的丁西平請白蕙當珊珊的家庭教師,方丹去法國後,白蕙被邀住在丁府的事兒,描述了一番。可想而知,這其間添枝加葉是免不了的。

    萬發靜靜地聽著,憑著他的人生閱歷,他對女兒的話並不全然相信,但女兒的心病卻總算給他摸到了。等繼珍講到一個段落,萬發笑問:「你說的白蕙,不就是教過你法文的那個大學生嗎?」

    「是的。」

    「我記得你說過,你哥哥喜歡她?」

    「是啊,」繼珍嘟起嘴巴,「可是哥哥太老實,太沒用了,別看他是個大學講師,他根本就不會追求女孩子!」

    「那你教教他呀!」萬發故意逗繼珍。

    「他那個人,教也教不會的。」

    「可是,你也不要擔心,」萬發轉上正題道,「我看西平心氣高,眼光也高,他不會輕率作出決定。再說,還有你丁伯伯和方丹阿姨呢。」

    萬發的話說到了節骨眼上,起到了良好的安撫作用,繼珍平靜得多了。

    「可是爹爹,女兒的事,你也不能不管呀!」這句話已純粹是在爹爹面前的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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