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我的蝴蝶蘭

第24頁 文 / 晨薔

    幾天以後的一個清晨。白蕙起身後照常到花園去散步讀書。可巧,她剛剛穿過樹林,迎面就碰上往回走的西平。看來他已跑完步,準備回樓裡去了。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了停腳步,向對方點點頭。幾天沒有說話,都不免有點兒尷尬。

    就在即將擦肩而過的一剎那,白蕙的調皮勁兒突然上來了。她叫道:「丁先生。」

    西平停住腳步,扭身看著她。

    「吃飯還早呢,能陪我走走嗎?」白蕙的眉梢和嘴角都掛著笑意。

    西平深深吸口氣,下決心似地轉過身來,兩人並肩向花園深處走去。

    沉默地走了幾步,白蕙先開口道:「你還在生氣嗎,為了我拒絕自行車的事?」

    西平抬起眼睛望一眼白蕙,搖搖頭道:「你把我的氣量想得太小了。」

    「那這幾天你為什麼一直迴避我?」見西平要說話,白蕙趕忙又說:「別騙我說,你還和前些天一樣,我的感覺不遲鈍。」

    西平無奈地歎了口氣:「算你厲害。我承認,有一點兒想迴避你。我想,是我冒犯了你,想請你原諒,可是……」

    白蕙感到奇怪,怎麼會有一絲羞澀和慚愧出現在西平的臉上。但西平的態度分明很真誠,這使白蕙感動了。她輕輕地說:「也許應該怪我,太生硬了。我早就想跟你解釋,還要謝謝你每天叫人給我送花,可你不給我機會!」

    只簡單的幾句話,兩個年輕人幾天來的疙瘩就解開了。滿天愁雲,頓時消散,白蕙心頭暢快極了。

    「可是。你的眉頭為什麼還打著結呢?」她笑吟吟地問西平。

    「是嗎?」西平說,「我自己倒不覺得。」

    「旁觀者清嘛。」

    「這幾天,公司裡遇到了一些麻煩事,」西平想了一想,又說:「你沒看我有幾天忙得都沒回家吃飯嗎?」

    原來如此。白蕙不禁關切地問;「公司裡怎麼啦?」

    「這是商業競爭上的事,」西平本不想多說,但看到白蕙一臉關心的神色,就又補充道:「簡單說,就是日本的大和商行通過買辦一面與我們搶購生絲,一面壓低成品的收購價,總之是仗勢欺人,做霸王生意,想擠垮我們。」

    「那你怎麼辦呢?你父親又不在家。」白蕙不由得替他擔心。

    「不要緊,」西平把手一揮,臉上露出堅毅的神情,「我和爺爺仔細商量過,這幾天又和各廠廠長、經理研究了對策,今天還要再去聯絡同業,這事必須齊心合力,共同對付!」

    「你們能贏嗎?」

    「勝負難卜,可是,不管怎麼樣,總得拚一下,為中國人爭口氣。」

    「對!」白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自言自語似地說:「我真要命,真不該……」

    「不該什麼?」西平停下腳步,問。

    白蕙的臉紅了,低著頭用腳尖踢著一塊小石頭,說:「你明明知道,還問,真壞!」

    「那麼,你現在肯接受自行車了?」西平的聲音裡充滿喜悅。

    「不,」白蕙把小石頭踢在一邊,又向前走去,「我還是不能接受你的禮物。」

    白蕙這句斬釘截鐵的話把西平又打入了悶葫蘆,他不再說話,只默默地跟在白蕙身後走著。

    走了幾步,白蕙突然說:「想聽一個秘密嗎?」

    「關於誰的?」西平問。

    「我的。」

    「當然想聽。」

    「等你聽完了,也許就會原諒我的固執。可是,現在時間來不及了,明天早上告訴你,好嗎?」

    西平看一下手錶,點點頭,說:「那好,一言為定。」

    「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去世了。對於爸爸,我除了知道一個名字外,幾乎是毫無印象。我們母女倆靠爸爸留下的一小筆錢,和媽媽當護士的微薄工資,過著清苦的生活。你一定想像不出,我從小直到上大學,從來就沒有穿過一雙皮鞋。無論冬夏,我都是穿媽媽手做的布鞋。我的衣褲,也永遠是陰丹士林市做的。因為它價廉物美,也適合一個女孩子。至於吃的,一年到頭保證有青菜豆腐吃就很好,偶有小葷,那準是過年過節了。哦,我扯得太遠了。我不是在訴苦,其實我也並不覺得苦。我只是想告訴你,請你別把我看成對生活有很高要求的嬌小姐。」

    說到這裡,白蕙看了西平一眼,見他專注地聽著,便放心地繼續講下去:「媽媽是個很有志氣的人。她教育我最多的,也就是人窮志不窮。那時候,她白天上班,晚上還要接些複寫謄抄的活兒來做,但我的衣服鞋襪從來就漿洗整刷得乾乾淨淨。哪怕是打個補丁,也必定弄得方方正正,熨熨貼貼。她對我的讀書要求極高,所以上學一定要挑最好的教會學校。至於學校昂貴的費用,無論家裡怎麼困難,她也絕不拖欠。我一開始上學,媽媽就不斷地叮嚀:不要羨慕同學的漂亮衣裙,不要跟人家比書包文具的好壞,更不准隨便要人家的東西,哪怕是人家硬要送給你,也不行!你知道,我的同學,很多都是富家子弟。像我這樣的窮學生,真是寥寥無幾。」

    「很多教育家都說過,兒童的心靈和腦子純潔得像一張白紙,怎樣在上面作畫,就會留下怎樣的痕跡。這話不錯。媽媽的教育可以說在我腦子裡深深紮了根,以至於有時候使自己很苦,也使別人感到尷尬,甚至認為我古怪。」

    白蕙說著向西平一笑。這是一種苦兮兮的笑。西平的心突然顫抖了一下。

    幾聲流利而婉轉的鳥鳴打破清晨的寂靜。白蕙不禁抬腕看一下手錶。哦,時間過得多快呀。西平定定地注視著她,一聲不響,他不願輕率地打斷白蕙的話頭。

    「下面就要說到我的秘密了。你知道嗎?我當珊珊的家庭教師,住在你們家,都是瞞著我媽媽的。我騙她說,我要準備論文,所以暑假要住在學院裡。我這樣做,是違背媽媽定下的又一個戒條的。」

    「又一個戒條?」

    「是的。除了不許接受別人的東西以外,媽媽絕對不許我說謊。」

    「那你為什麼要瞞她呢?」西平不解地問。

    白蕙沒有回答。前面就是那個小亭子,她加緊幾步走了進去,面對著亭前的那片蝴蝶蘭,把整個身子伏在欄杆上。

    早晨玫瑰色的陽光透過園樹的重重枝葉照射進來,露珠在蝴蝶蘭的葉、莖和花瓣上閃爍著美麗的七彩。

    西平的大手落在白蕙瘦削的肩上。她輕輕抖動一下,但並沒有挪開。

    「說下去,我在等著呢。」是西平柔和而略帶鼓勵的聲音。

    「半年多以前,一個變故,把我家拋入了困境。自從媽媽生病失去工作後,就把所有的積蓄全部存入銀行,每月就靠那一點利息維持生活。突然那家銀行破產了。我們的本金既取不出,利息更成了泡影。經濟來源就此完全斷絕。然而媽媽的病卻越來越重,眼看到了臥床不起的程度。我怎敢告訴她這個壞消息?不但不能告訴,我還必須想法去弄錢吃飯和給媽媽買藥。幸好我家有個好鄰居,孟家好婆幫我一起照顧媽媽。後來學院裡的一個神父又介紹我到蔣家當家庭教師,我和媽媽的生活才勉強維持下來。再後來,你知道的,我被解雇了。有一段時間,我找不到這種既能繼續求學,又有收入的工作。我走投無路,甚至想退學去謀個職業。但又實在捨不得學業。有同學告訴我,大世界那邊常有許多招聘廣告,不妨去看看。那天,正當我在大世界的牆上拚命搜索,想找到一個適合我的招聘廣告時,你恰巧來了。你慷慨地答應僱用我,使我有了生活來源,也保住了學業。說實話,就在那個星期六,我已經決定,如果還是找不到一個可行的職業,星期一我就去交退學申請。」

    白蕙邊說邊轉過臉來。她的睫毛微微顫動著,那一對如夢的大眼睛霧濛濛的,眼眶裡充盈著晶瑩的淚珠。

    雖然白蕙的聲音始終幽幽的,說得很平靜。可是對於從小在優裕環境中長大的西平來說,白蕙的境遇實在是夠艱難、夠令人同情的了。他沒有想到這個比自己小四、五歲的年輕姑娘肩上,竟負著那樣沉重的擔子。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白蕙臉上含淚的微笑,心中充滿憐惜之情。他把手塞在褲袋裡,拚命地握緊拳頭,強制自己不去撫摸那雙令他感到陣陣心疼的眼睛。

    「你該明白了吧,我為什麼要瞞著媽媽。她一心要我把書念好,不會同意我當家庭教師。如果告訴她,現在是非當不可,那就不能不說出銀行破產的事。這個打擊會要她的命。我是多麼不願用假話去哄騙媽媽。你不能想像,每當我看到媽媽如此真誠地信賴著我那些謊話時,我的心有多麼痛苦,簡直象被刀割了似的。有多少次,我真想跪在媽媽面的說出一切。可是,看著她那瘦弱的身子,我又怎麼開得了口!我想,也許總有一天,上帝會因此而懲罰我的,我甚至在盼著這一天,盼著用我的痛苦去贖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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