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晨薔
繼珍一看西平滿意,自然跟著助興:「對,對,化裝舞會,一定很有趣。我還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舞會呢!不過,得趕快準備化裝的衣服面具,下個禮拜天,時間夠緊的!」
西平說:「這倒是個問題。我怕有些人化裝得不倫不類,我不喜歡我的晚會搞得不完美」。
白蕙既已做了「始作湧者」,只好進一步出主意。她說:「服裝不必過於講究,每人戴個頭飾、眼罩就行。而且……」說到這兒,白蕙想起西平的「舞會完美」論,不禁用了略含譏諷的語調:「為了晚會的『完美』,化裝用的頭飾、眼罩全由你當主人的準備不就得了?你可以製作你認為『完美』的麼!」
誰知西平又興奮地接口:「妙極了,由我親自來設計頭飾、眼罩,然後請人製作。」
「全由你準備,來得及嗎?」繼珍不無擔心地問。
西平痛快地說:「來得及。我準備發二十張請柬。二十份頭飾、眼罩,幾天就能做好。」
繼珍這才放心,高興地說:「喲,我忘了,你本來就會畫畫,能設計服裝的,搞這玩意,一定不費勁。何況你們自己就有服裝廠,加工製作也方便。」
繼珍一口氣說完的這番話,也不知為了討好了西平,還是為了在白蕙面前為丁西平炫耀,可是她的兩個聽眾都反應冷淡,沒有接腔。於是她只好又撒嬌似地加上一句:「到那天,我可要挑一副最好看的。」
「那可不行,」西平狡獪地眨眨眼睛:「得想個法子,排定挑選的順序。」
白蕙覺得這位少爺竟拿她的諷刺話當補藥吃,心中暗暗好笑。但她畢竟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也被自己的主意吸引住了,此時不禁接著了西平的話興致勃勃地說:「這有什麼難?在門廳掛一些謎語,參加者進門先猜謎,猜對了才能領頭飾、眼罩。誰先猜到,誰就能盡情挑選他喜歡的,後猜到的,就只能拿挑剩的……」
「如果一條也猜不中呢?」繼珍大聲地問。
「那就罰他戴最醜的,哈哈,」丁西平接口,並開心地笑出聲來。接著對白蕙說:「白小姐,能不能請你幫忙挑選幾十條謎語?」
見白蕙遲疑不答,丁西平立刻補充道:「我得去對付那些化裝用品。」
白蕙輕歎口氣,道:「好吧。不過有個條件,到那天對女士要優待些。」
西平爽快地說:「同意。但……」他突然頓住,調整一下語氣,彷彿不經意地開個玩笑:「像你這樣聰明的女士,不必別人格外優待的。」
白蕙臉紅起來,臉上的笑渦不見了,又換上了一開始那副漠不關心的冷淡神情。
繼珍已經覺得難以忍受了。他們倆只顧交談,自己則被撇在一旁。她特別受不了西平同白蕙說話時那種容光煥發的樣子,只覺得心裡酸酸的。可是,怎麼辦呢?他們大大方方地講話,又沒用自己所不懂的法語。何況前不久剛因自己失言而向白蕙道過歉,今天總不能再發火吧,又是在西平面前,那豈不是太缺乏風度了?但是請勿為繼珍擔心,任何女人在這種場合下總會找到辦法的。聽,她像突然發現似的對白蕙說:「唷,都六點過了,白小姐。」
白蕙應聲站起來,向他們告辭。
西平也從沙發上站起,問:「白小姐,給你的請柬寄到學院,還是寄到家裡?」
白蕙已在後悔剛才的多言,因此現在口氣冷淡地說:「最近學院的功課很忙,……」
未等白蕙說完,西平接口道:「那好,就寄到學院。」
白蕙不置可否,朝房門走去,西平對著她的背影,高聲說:「你答應幫我挑選的謎語,別忘了,不可失信啊!」
「行啦,你放心吧,我的家庭教師不會讓你失望的。」
西平彷彿根本未注意到繼珍的弦外之音,仍快活地說:「那好,過幾天,我親自來取。」
「西平,」繼珍叫了一聲,但沒有往下說。
「怎麼啦?」西平凝視著繼珍,她竟是一臉憂鬱。
「我想,這個舞會倒不如不舉行……」
「為什麼?這個辦舞會的要求不是你提出的嗎?」西平不解地問道。
「可是……」繼珍不再說下去了,只是在心裡嘀咕著:「現在這個舞會還有幾分是為了我呢,唉——」
丁西平在他的辦公室已經呆了整整半天。今天上午他冒雨驅車去楊樹浦蔣萬發當廠長的美新絲織印染廠,商量了部分機器設備需要更新的問題。吃過午飯回來,已是一點半鐘。因為天陰沉得厲害,室內開著燈,他在檯燈下看材料,早已覺得厭倦而心煩。望望窗外,細雨毫無止歇的意思。馬路上行人稀少,只剩下減速緩行的公共電車和偶爾飛馳而過的私人小汽車。
五點鐘,該下班了。西平聽到走廊裡響起雜遝的腳步聲、說話聲。
但他仍然坐在自己的大皮圈椅裡一動不動。他不想馬上回家,家裡沒有他渴望見到、談話投機的人。那麼,去找朋友?找誰呢?大學時代的老朋友不少已久未聯繫,而因為剛剛回國,還沒有來得及結識多少新朋友。一種寂寞無聊之感油然而生。他不禁想起在巴黎求學時的生活。那時,最令他痛苦的就是孑然一身,舉目無親。然而現在已經回國,已經生活在親人身邊,為什麼還有這種孤獨感呢?他只覺得心頭煩躁不寧,卻想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他突然想起三天後將要舉行的家庭舞會。他對這個舞會頗抱了一點希望,希望它開得熱烈而堂皇,希望借此與老友重逢並結織一些新的朋友,希望……,還希望著什麼?他問自己。猛然,他明白了。白蕙,他將見到白蕙,在自己家裡接待白蕙,他將和她共舞,將把她介紹給家人和朋友……對於自己,何必隱瞞內心?深深潛藏於內心的最隱秘的願望,是白蕙!「CouPdefoudre!」一個法語詞組突然出現在西平的腦際。「一見傾心,」法國人如此形容這種情景。愛情裡最好的一種,如電閃雷鳴,突然來臨,不可抗拒。難道自己對白蕙竟是這種感情了
兩天前,丁西平去蔣家取舞會上要用的謎語,因為有事耽擱去得晚了,沒有遇到白蕙。他有一絲失望,可是並無多大遺憾。在蔣家,面對著繼珍兄妹.面對著蔣老伯,能和白蕙說些什麼呢?——他早已發現,當著眾人的面,白蕙總是相當拘謹。他想看看,當白蕙與自己單獨相處時,是什麼樣子。一種強烈的發自內心的、幾乎本能似的念頭擺住了他:應該,不,是需要和白蕙單獨談談,只我們兩個人,談什麼都行。
這麼想著,西平的手已抓起了電話。他通知家裡,晚上有事,不回家吃飯了。隨即,他以最快速度收拾好辦公桌,拿起雨衣,直奔電梯。匆忙中,他看了一下手錶,五點半都過了,得快一點。
真是巧得很。當西平把他的道奇車在吉慶坊弄堂口停妥,搖下右側車窗,準備盯住每一個走出弄堂口的人時,他一眼就看到白蕙打著雨傘從弄堂深處走來。
白蕙今天穿著一條深咖啡色的花呢長褲,褲腿塞在那雙米色的高幫水靴裡。上身是淺黃色的厚襯衫加一件墨綠色縷空套頭背心。那只也是墨綠色繡著淺綠花紋的手袋,背在左肩。她的兩根辮子今天沒有用絲帶紮成一股,而是隨意地掛在胸前,隨著她的步態而輕盈地跳動。她一路慢慢地走著,有時低頭看一眼地上的積水,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憂鬱。
一種近似聖潔的感情頓時充溢了西平全身心。他幾乎是屏住呼吸坐在汽車裡,呆呆地望著愈走愈近的白蕙,直到她出了弄堂,沿著人行道轉身走去,他才猛地打開車門,一步跨到她面前。
「嗨,白蕙!」丁西平的聲音因為激動,竟有一絲顫抖。
白蕙一驚,停了腳步,見是西平,點頭招呼道;「是你。快進去吧,他們都在。」
「他們是誰?」
「蔣繼宗、蔣繼珍呀,今天連蔣老伯都在。」白蕙說。
「我今天可不是來找他們的。」
「那——」白蕙不解地看著西平。
「我今天專門在等你。」
白蕙把頭一歪,意思是問:為什麼?這是她的一個習慣動作。
西平拉開車門:「上車再說吧。」
白蕙本能地退後一步,「我不。」雖然說得很輕,可是很堅決。
「別怕,」西平一手扶住車門,一手塔到白蕙肩上,躬下身子,幾乎貼在她耳邊說:「我不是老虎,不會吃人。」
白蕙還是不肯,輕輕地搖著頭。西平的語調已近似哀求:「我有許多話想跟你說,請上車吧。」
吉慶坊弄堂口煙紙店和水果攤的老闆、老闆娘們,看到這一對青年人在雨中拉拉扯扯,以為他們在吵架。再仔細一看,他們說話輕聲細氣的,又不像是鬥嘴鬧彆扭,便興趣盎然地伸長頭頸注視著,不時還交換個眼色。